第六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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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民闹事,公民负责。”靳云鹏对张世钧说,“当然,如果真的让警察抓了,我来保他们出来。”

有他这句话,张世钧自然可以放手办事了。五月九号半夜里,就开始召集人马。何掌柜找了天桥“杆儿上”的老金帮忙,找了一帮乞儿,每人发一件毛蓝布的大褂;又找了十来副“剃头挑子”,用雪亮的剃刀,风卷残云似的,把那些乞儿一个个剃成大光头。然后每人发一条新毛巾,里面包着四个称为“门钉”的肉馅大包子。饱餐既毕,用新毛巾洗了脸,套上毛蓝布大褂,如果不看下面那双赤脚的泥腿,居然斯文一脉。

当然,全是混混跟乞儿,办不了大事。张世钧事先又邀了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一个叫刘尧卿,是他的同官;一个唐绍陈,国务院参议;再有一个,头衔煊赫,是为“公民代表”,是中华大学的校长,姓孙名熙泽。

众院全院委员会,定在上午十点半召开。开完,由全院委员会委员长彭允彝招待午餐。“公民团”当然不能早到,否则就会有许多议员望而却步。所以张世钧的计划是十点钟开始集合,发给旗子,十点四十分钟出发,十一点钟到达众议院完成包围。如果国会议员不就范,就一直包围下去,隔绝内外,连厨子都不准进出,断绝他们饮食,便非屈服不可。

到得上午八点钟,部署便已就绪。张世钧与冯大洲以何掌柜的馆子为“前进指挥所”,逐一检点应办事项,事事妥帖,颇为高兴。

“现在只等旗子了。”张世钧说,“早点把它去取了来。”

“不忙!”冯大洲说,“约好九点钟去取,一定有。这张五说话最有信用。”

“还是早点去等的好。”

拗不过长官,冯大洲只好带了何掌柜的两个伙计,坐上洋车,直奔张五家。下车入内一看,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张五家“铁将军把门”,从窗子缝隙中往里望去,只见大捆的五色纸堆了半屋子,哪里有什么旗子?

张五住的是大杂院,有他的一个街坊上前问道:“你老是不是陆军部的冯先生?”

“是、是!不敢。请问贵姓?”冯大洲急急问,“张五爷哪里去了?”

“这会儿已经上了火车了。”那人答说,“敝姓李,张五爷留下一封信,让我转给你。”

冯大洲急忙撕开信封,里面龙飞凤舞着三个核桃大的字:“吾去也!”

“这个小子!”冯大洲气得跳脚,“简直不是人。”

“冯先生,是怎么回事?”

“他误了我的大事,答应我写两百面的旗子,现在就要用了!怎么办?”

“什么旗子?”

“请愿用的。”冯大洲看此人文质彬彬,心中一动,“李爷,你能不能帮我想个法子?还有两个钟头,多找些人赶一赶,也许还来得及。”

这姓李的很帮忙,立即替他去找了两个人来。冯大洲又派一名伙计去买毛笔、墨汁、糨糊,接着破门而入,在张五那间四壁萧条的屋子里,就地上摊开五色油光纸,大家一起动手。标语字句是早拟好的,字迹不求工整,所以写得很快。一面写,一面黏上竹条,做成一面旗子,不过个把钟头,便已竣事。

“谢谢,谢谢!”冯大洲十分领情,送了十块现大洋作为酬谢,对方亦很高兴。

听说议院附近,出现了“公民团”,会场上的气氛一变,原来发言热烈的场面,一下子变得沉寂了。相顾默询是怎么回事,但所看到的是对方愤怒的脸色。

“袁世凯阴魂不散!胁迫国会的丑剧,再度上演。”

有人大吼,吸引了全场的视线,定睛细看,正是反段的大将,韬园派的首脑孙洪伊。他是天津人,天津街的嗓门儿之大是出了名的,况当盛怒之际,越发声震屋瓦,以至于想说几句缓和气氛的人,亦都被镇慑得噤不出声了。

“本席提议,把今天的全院委员会,改成大会。请内阁总理、内务总长、司法总长到会列席,接受质询。”

“赞成、赞成!”好几个人同时发声,而且掌声如雷。

临时动议及表决的程序,在十几秒钟以内同时完成。全院委员会委员长彭允彝,便即宣布:“全院委员会结束,改开大会。请议长先生行使主席职权。”

于是一向以风度端凝著称的众议院议长,从他高高在上的议长座位中,先拿木槌敲了一下,然后站起身来,用一口湖北官话说道:“今天本来是全院委员会,审查政府咨请立法的对德宣战案。现在改开大会,是一次临时会议,主要的讨论事项是突然发生的公民团请愿事件。现在陈副议长正在接见公民团的代表,是不是等听取了陈副议长的报告,再决定需要不需要请有关政府首长来会,接受质询。请大会公决。”

“本席刚刚出去看过。”国民党籍的议员邹鲁起立发言,“所谓‘公民团’已经包围了本院,这种非法的举动,本席认为幕后一定有指使的人。应该责成政府,迅即采取纠正的措施,同时由本院组织临时调查委员会,加以彻底调查。”

“关于调查一部分,不妨暂时保留。”汤化龙说,“自称公民团,既已包围国会,这一节必须立刻有所处置。本席以主席的地位,决定邀请内阁总理,内务、司法两总长到会,此刻暂时休会,等待陈副议长提出报告。”

一散了会,各派各系,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交换意见。反段而态度激烈的,便公然拍案大骂军阀,道是对国会议员犹且如此,可见平时如何残民以逞。其中最痛心的,自然是研究系的议员,内外奔走,眼看可以通过的参战案,恐怕要胎死腹中了。

及至复会的铃声大振,议员入座,副议长陈国祥开始报告接见公民团代表请愿的经过,他说:“代表一共三位,他们不但是公民,而且是有社会地位的,为首的是中华大学校长孙熙泽。”

此言一出,席间立刻引起一阵骚动,一片“嗡嗡”的声音,相顾私议,或者彼此在打听孙熙泽是何许人。直到汤化龙敲了一下议槌,会场静止下来,陈国祥方又继续报告。

“他们提出一个要求,必须在今天通过对德宣战案。我向他们解释,今天是审查议案。审查成立,定期召开大会,才谈得到通过不通过。这是法定的程序。代表之中有一个姓刘的,是陆军部的谘议,蛮不讲理,他说:‘我们不懂什么程序不程序,只知道对德宣战,就可以收回山东让德国侵占的地方。谁反对,谁就是汉奸!这个案子今天如果不通过,你们就别想回家。’我说:‘你们自称公民团,这样做法,不但妨害议员个人自由,而且妨害议员执行公务,是犯法的。’这姓刘的说:‘你说我犯法,你请司法总长来评理——’”

话还未完,议席中有人大喊:“对!请司法总长来评理!”

这时议员情绪已很激动了,争着发言,声音一个比一个高,秩序无法维持。汤化龙便又只好使出“散会”的法宝。

这一散会坏了,有些议员为了私人的理由,想离开众院,哪知公民团包围阻拦,不准通过。脾气暴躁的议员,便即破口骂道:“你们是什么东西!军阀的狗腿子,冒充公民!”

“他妈的!”有个天桥的混混大吼,“这个狗娘养的骂人,还不揍他个狗日的!”

“对!打!”

一呼百应,就此发生冲突。派在众院的警卫,原已获得警察总监吴炳湘的密令,对于公民团请愿,采取不介入的态度。现在看打议员要出人命,不能不奋力解救。张世钧、冯大洲以及帮同在场指挥的何掌柜等人,亦纷纷横身排解,力竭声嘶地大喊:“不准动手、不准动手。”

群情汹涌,哪里弹压得住?亏得冯大洲有急智,请三四个人把他抬了起来,用马口铁的话筒大声嚷道:“吃午饭啰,发大馒头啰!快来领啊!”

这一嚷嚷,比什么都灵,公民团不由得都住了手,寻声而视。众院的警卫,才将议员们救出重围,受伤的已有邹鲁、田桐、吕复、陈策、吴宗慈、郭同等等,一共十来个人。大部分是反段的益友社和民友社的成员。

伤势幸都不重,众院本设有医务室,医生、护士一起动手,没有多少时候,就都料理完了。

但风波不因伤势不重而减弱,只是拍桌大骂也好、咬牙切齿也好,都无补于眼前的困境,因为内外交通,只靠电话。而唯一能解除众院困境的警察总监吴炳湘,在电话中遍寻不着,自然是故意躲起来了。

于是,议长汤化龙只得依照前议,用电话邀请国务总理、内务总长、司法总长到会,接受质询。打到国务院的电话,是一个秘书接的,说总理正在接见外宾。找秘书长张国淦,回答是到公府见总统去了。

“请你联络一下,联络到了,请他立刻给我电话。”汤化龙那秘书一口湖北话,便又打着乡谈叮嘱,“公民团在我这里‘扯皮闹绊’,找吴总监不在,找你们秘书长,又不在,都是‘肖鳝鱼的’,简直‘打伙弄琵琶’嘛!你跟你们秘书长说,议员都‘狗脸生毛’了!他如果再‘装佯其相’,‘出刘秀’我可不负责。到那时候‘扯油面’嫌晚了。”

意思是说:公民团“无理取闹”,吴炳湘、张国淦都“开溜”了。简直是“合伙整人”。议员都“翻脸”了,张国淦如果再“装傻”,出了“意外”,他不负责。到那时候“上吊”嫌晚了。话中威胁的意味甚重,那秘书不敢怠慢,赶紧找到张国淦,据实转告。

张国淦也有说不出的苦,但不能不打电话。汤化龙提出两点要求:一是驱散公民团,二是请段祺瑞到会。张国淦的答复:第一、立刻找吴炳湘想办法。第二、一定请总理到会,不过开会及接见外宾的日程,都是早已预定的,得想法子抽工夫,时间不能限定。

汤化龙无奈,只能再找内务总长,其是由教育总长范源濂兼代,答应马上到院。说得斩钉截铁,却就是不见人影,隔了一个钟头,电话来了,说是受阻于公民团,无法进入众院大门,不胜抱歉。

于是第三个找司法总长张耀曾,他们是一系的同志,所以汤化龙不打官腔,只用情商。

“镕西,你总不忍坐视吧?你是司法总长,吴镜潭不能不听你的命令。无论如何,你要帮忙!”

“不等老兄说,我早已打了不知多少通电话给吴镜潭,好不容易找到了,你知道他怎么说?”

“他怎么说?他总不能不管吧?”

“他说他不是不管,是管不了!一管非出人命不可。”

“此话怎讲?”

“他也有他的理由:公民团是一群暴民,与警察发生冲突,是还手还是不还手?不还手打死警察,还手打死暴民。他说:请议员老爷多包涵,忍一忍,到天黑肚子饿了,自然就散了。”

“公民团要到天黑才会饿,这里可是这会儿就闹饥荒了。”

“啊!”张耀曾吃惊地问,“饭都吃不成吗?”

“对了。”

“这太说不过去了!这太说不过去了!”张耀曾喃喃地说,“我来想办法,我来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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