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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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的?”秦舞阳大感困惑,“怎的如此说话?”

“你要我怎么说?说我恨他?”

“越发不对了!你跟荆先生的话,完全是两回事。”

“那就不谈了。你们是燕园的使者,远来的贵客,宾至如归,我只该尽我侍奉的本分,刚才已经太放肆了,副使恕罪!”

秦舞阳竟不明白她这番话的意思,说是怨怼,却又谦恭平静;说是道歉,语气不免尖酸。但不管如何,决无就此罢手的道理。

于是,他一手拉住她,一手推开了门,任姜也不推拒,跟着他到了屋里,在下方坐下,端然低头,静候问话。秦舞阳故意挑了个面对窗外的位置,箕踞而坐,用一种好奇的神气说道:“荆先生倒是很想念你,你怎么如此恨他?总有个原因,你不妨说给我听听,看看我能不能尽些力,替你们重修旧好?”

“多谢。不必多此一举了!”

“看样子,荆先生伤了你的心。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事情过去了,何必再提?”

“不!我是个直性子,什么事不弄清楚,会连睡都睡不着。”

“既然你一定要知道,我说了,你可不能生我的气。”

“决不!”秦舞阳又加一句,“你若不信,我可以罚誓。”

“那么我跟你说了吧!你那位正使,是个懦夫!”

“懦夫!你说荆先生是懦夫?”

“不错,他是懦夫!”往事兜上心来,任姜激动了,咬一咬牙说,“一大早趁人家还在睡梦里,偷偷儿逃走,你说,这不是懦夫是什么?”接着,她把当时的情形,细细说了一遍——自然,一面说一面由于自感委屈的缘故,已是泫然欲涕了。

秦舞阳觉得好笑,但看到任姜的神情,不敢笑出声来,只说:“原来荆先生真的对不起你。不过你骂他懦夫,似乎——”他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任姜默然。但停了一会,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了:“我说他是懦夫,当然还有别的道理。”

听这口气,在儿女私情以外,还有曲折,秦舞阳不敢再出以玩笑的态度了,坐正了身子,平视着任姜,那一份稚气的严肃,给了她一个极深的印象,因而也双目灼灼地注视着秦舞阳。

“另一个原因,可能够告诉我?如果不便,你可以不说。”

这一问在任姜意料之中。彼此交谈到此,原可以说几句真心话了,但因他神态严肃,她不免也起了戒心,所以思索了一会,决定作一个含蓄的回答。

“也没有什么不便说的。你那位正使,知道我家里的情形。今天在这里遇见他,难免有些感慨。”

忽然又变作“感慨”了!秦舞阳发觉她的语气已缓和得多。照道理说,她的措辞该是“愤恨”而非“感慨”。一时感慨,何至于痛斥旧日相知为懦夫呢?

心是这样想,嘴里却不说破。秦舞阳也算有些阅历了,心知不必再往下多说,但就这一番谈话,收获已多。现在要当心的是,不可叫她生出任何怀疑,而且还要订下后约,好准备进一步的探索。

于是秦舞阳做了个很自然的微笑,却又微皱着眉,用遗憾的语气说:“你跟荆先生曾经恩爱过,我只好退避了。”

“我知道你看不上我。”任姜撇着嘴说,“何必还要编个理由来推托?”

“这你冤屈了我!我实在很喜欢你陪着我……”

“既如此,就不必牵涉到第三者。”任姜管自己抢着说。

“好!”秦舞阳鼓起勇气,接口说道,“你晚上来!可别骗我,叫我空欢喜一场!”

任姜嫣然一笑,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又回眸看了他一眼。秦舞阳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了出去,站在廊下,不住挥手示意。

她的背影消失了,秦舞阳仿佛也有惘然若失之感,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突然想起还有正经事得赶紧去办,于是出了自己的院子,又来看荆轲。

“巧得很!”秦舞阳兴奋地说,“一回去,还未进屋,便遇见任姜。她说的话,是荆先生你再也想不到的。”

“哦?”荆轲眼睛发亮了,“她说些什么?”

“荆先生,你别生气!我是学她的话,她咬牙切齿地骂你懦夫,说你在邯郸趁她在睡梦里,溜之大吉。”

“骂得好!”荆轲大笑。

这笑声在秦舞阳的感觉中,异常陌生,一路千里迢迢,他还是第一次听见荆轲这样大笑,但是,他知道第二句话要说了出来,可能荆轲就不会觉得好笑。

“她还说了些什么?”

秦舞阳迟疑了一下,终于把任姜所以说荆轲是懦夫的另一个原因,也照实说了。

果然,荆轲笑容顿敛,那深沉的神色,比他想象中的还要严重。这使秦舞阳意识到,邂逅任姜,已非一件平凡之事。

“舞阳!”荆轲的低沉的声音,含着一种跃然欲试的进取意绪,“我必得跟任姜好好谈一谈。”

“她晚上要到我那里来。荆先生看,是我把她邀到这里,还是你到我那里去?”

“不管她来我去,事须秘密。”荆轲指着窗外说,“幸好那里有道便门,到晚上你把它打开,我悄悄儿过去。”

“是。就这么办。”秦舞阳想了一下又说,“只怕她跟你一见面,算那邯郸的旧账,吵了起来,那就保不住秘密了。”

荆轲刚要答话,廊上有人捧着一个食盒走过,随即听得门上轻叩数下,屏门旋即轻启,是侍应这座正院的僮仆,特意来进鲜果的。

荆轲道了谢、放了赏,取了个梨在嘴里咬着,默然无语——秦舞阳也想到了,前后两院,不时有僮仆借故来到面前,晚上更有人值宿,这样子耳目密布,若有些什么诡秘的行迹,落入窥伺者的眼中,会坏了大事。

“这梨很好,你尝一个!”荆轲大声地说,同时使了个眼色,招一招手。

秦舞阳会意了,把身子靠近了荆轲,取梨大嚼。等把一个梨吃完,荆轲在他耳边的指示也说完了。

到了晚上,任姜浓妆艳抹地来了,但举止却相当稳重,灯下相看,俨如贵妇。秦舞阳在这方面的经验,十分贫乏,有些不知如何应付,只不断在心里想,怎么样看,她也不像个会做间谍的人!

在任姜的想法,她只是奉命当差,谈不上对秦舞阳有何爱憎,但看到他艰于言词,而且局促,觉得自己有义务把局面弄得热闹些,于是想了些话来问,那也无非年龄多大,弟兄几人之类极普通的寒暄。

秦舞阳有问必答。谈到他在燕市杀人,为荆轲所制,任姜听得有趣味了,自然而然地显出极注意的神气。这一来,却是提醒了秦舞阳,再谈下去,如何为田光所救,如何为太子丹所赏识,成为供养在后宫的勇士之一,这些话都不是随便可以公开的,因此,他故意打了个呵欠,笑道:“倦了!”

任姜正听得出神,不想他突然中止,不免怏怏,但也无法再问,只得起身展开寝具,伺候秦舞阳睡下。

这一刻,秦舞阳紧张了,眼睁睁看着任姜避着灯光宽衣解带,一阵阵不知来自她的衣服,还是发自她身体的甜甜的香味,不断飘来,越发怦怦心跳,等任姜一口吹灭了灯,掀开锦衾把一个又软又暖的身子紧靠着他时,他连呼吸都觉得困难了!

“怎么回事?你的心跳得好厉害!”说着,一只手伸了过来。

这回一个大窘,身子一缩,她没有能摸到他的胸,却抓住了他的臂,这躲不掉了!秦舞阳忽然想到,黑暗里她看不见他的窘态,怕什么?这一念的冲破,他随即又想到自己早已打定的主意,任凭她如何摆布好了!

于是,他的情绪稳定了下来,反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前:“你试试?谁说我的心跳得厉害?”

任姜摸了一下,把手抽了回去,没有说话。

秦舞阳却一转身握住了她的臂,以微微抖颤的手指,在她柔腻的肌肤上滑过。任姜怕痒,可是她极力忍着笑,因为怕笑出来会形成挑逗——她心里在想着前院的荆轲,对于秦舞阳在她身旁,几乎是无动于衷的,她只觉得她对他该尽一种义务,早早了事,好安心睡觉。

于是她一把揿住了他的手说:“别这个样子,叫人痒得难受。”

她的声音平淡得索然寡味,甚至连不高兴的味道都感觉不出来。秦舞阳有着自取其辱的没趣,满腔热念,顿时冰冷。

他把手抽了回来,翻个身管自己睡了。

“怎的?”任姜有些奇怪,“是在生气吗?为什么?”

“我觉得冷。”

“噢!”任姜完全没有想到他话中有话,伸出手来,把秦舞阳的衾角掖一掖紧,又问,“这好些了吧?”

这等于自己隔绝了与任姜亲近的机会,秦舞阳倒又仿佛心有不甘了,同时他也怀疑她是故意装傻,借此逃避,心里越发不舒服。但不管如何,都是吃的哑巴亏,所以他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别无动静。

任姜对他的态度,有些莫名其妙,心里在想,燕国怎么会派个不懂事的孩子,跟了荆轲来当使节?无怪乎会引起秦国朝臣的怀疑。但是,她也仅止于腹诽而已,事不干己,她不高兴去多想,人也有些累了,抛开杂念,管自己去寻好梦。

秦舞阳却是难受得要窒息。为了要表示不在乎任姜如何,他必须矫情装睡,一动也不敢动,但不知怎么,总想到要转侧一下,才会舒服。这个念头,越被压抑,冲力越大,终于,他断然决然地翻了个身。

任姜原是朝着他的背脊侧睡着的,一转过身来,面面相对,任姜的鼻息,隐约可闻,最难堪的是,吐气如兰,暗度芗泽,把他撩拨得心旌摇摇,脸热气喘,不知何以自处。几次他想推醒她,却又仿佛感到有条无形的线,缚住了他的手。这是什么道理?他不断地自问。几番起落,自己折腾了半天,毕竟想到了,那无形的禁制的力量,来自荆轲。

于是,他为自己欣幸了!亏得是如此,才可以毫无愧怍。她是荆轲往日的情妇,而且他们的重修旧好,就在今夕,到那时,她跟他必是无话不谈,果真与她有此一度的缱绻,叫荆轲知道了多不好意思!

想是这样想,无奈横陈的任姜,这现实的诱惑,真是太强烈了。忍到无可再忍之时,他猛然掀衾而起,抓了件衣服披在身上,决定要逃避了。任姜为他这一下闹醒,但睡意正浓,只翻个身,并没有说什么。

秦舞阳听她轻鼾又起,便悄悄起身,以极轻柔的动作开了后门出屋。冬夜的北风,扑面吹袭,冷得他打了个寒噤,但也使他更觉清醒、抖擞,放轻脚步,沿着走廊找到了便门,拔开门闩,轻轻一推便开了。

夜寂如死,即使是极轻微的声音,有心在守候的荆轲也听得很清楚。迎出屋来,两条人影凑在一起,秦舞阳用低得几乎只有自己才听得见的声音说:“她睡得正酣。”

“跟你说了些什么?”荆轲用同样的声音询问。

“问了我一些家境身世。提到你,她仿佛很注意。”

“噢,好!”荆轲嘱咐,“鸡鸣时分,我就回来。你尽管睡好了,回头我会唤你。”

于是他们暂时交换了住处。荆轲蹑手蹑脚地到了任姜身旁,和衣而卧,只拉过衾角,盖住半身,定一定神,把要说的话,又想了一遍,然后伸手去摸任姜的脸。

他忘了他的手极冷,任姜一惊而醒,脸上是冰凉的一只手,衾底所触摸的是上覆锦衣的一件裘服,这显然不是卸衣入寝的秦舞阳。“谁?”她失声而喊,同时一仰身坐了起来,吓得心头乱跳。

荆轲也吃了一惊,赶紧伸手掩住了她的嘴,趁势一把拖在怀里,在她耳边说:“是我,荆轲,你千万别大声,我有话说。”

他的行为太诡秘,太不可测了!任姜惊疑不止,好久才定下心来,拉开他的手,低声喝道:“你来干什么?”

“你说你恨我,特来向你赔罪!”荆轲轻轻地笑着。

“哼!”任姜冷笑着挣脱了他的怀抱。

荆轲随即也靠了过去,一手抱住任姜。她扭了两下,看着挣不脱,便不作徒劳无益的反抗了。

“你好会骂人!”他在她耳边说。

“你本来就是懦夫!”任姜从牙缝里迸出两句话来,“一想起那天一早醒来,鬼影子都不见一个,我就恨不得叫你死!”

荆轲又感动,又抱愧,但感情不摆在表面上,声音中依然是那种满不在乎的劲儿:“你没有想到咱们还有此一刻的同衾共枕吧?”

“哼!谁稀罕?”

“你不稀罕,我可稀罕。邯郸不辞而别,我心里一直觉得不安。”

“算了!不要再来骗人了!”

“耿耿此心,唯天可表!你摸摸我的心,是不是摆在当中?”说着,拉她的手,要放在他胸前。

任姜一甩,把手甩掉了,“不用来这套!”她冷冷地说,“你从未跟人讲过一句真话。”

“你说话不凭良心!我看看你的心是不是在当中?”

荆轲轻薄地去抚摸任姜的鼓蓬蓬的胸前。她恨他这时候还要玩弄她,在他伸过来的手臂上,使劲拧住不放。荆轲疼得无法忍受,却又不敢喊出声来,只不住地吸气。

这肉体的惩罚,让任姜的气消了一大半,同时,心里也反有些歉然了。

荆轲等她一松手,翻身压住了她,双手揿住她的双肩,粗鲁地在她脸上亲着。这使任姜感到极大的刺激,又恨又爱,先还把头转来转去,躲避他的亲吻,慢慢地,她不动了。

“骂也骂了,打也打了。”荆轲把她制服了以后说,“该听我的解释了吧?”

任姜没有作声,只把头抵在他怀中。

“你骂我懦夫,我承认一半。”他轻轻地抚着她的头发说,“在邯郸,我实在是从你身边逃掉的。我没有带着你一起走的胆量,我怕我会让你受苦——你该知道,那时候我在闯天下,一个人,闯到哪里是哪里,有个累赘便不行了。”

“现在呢?”任姜紧接着他的话问,“你已经闯出天下来了。不过——”

“不过如何?”

“你自己知道!”

“你不稀罕我今天燕国上卿的身份是不是?不但不稀罕,甚至有些看不起我,或者恨我是不是?”

任姜默然,心里却在奇怪,他怎能猜得到她的心里。

“我现在要跟你谈的,就是这一层。何以说,你骂我懦夫,我只能承认一半?就因为你所说的两个原因,只有一个是对的。你跟秦舞阳所说的话,我完全懂。你两家十九口,全部死在秦兵手里,而我今天代表燕国来与秦修好,你觉得我是屈辱,只为功名富贵,干的是卑怯的勾当,所以说,在这里与我重见,不胜感慨。是不是?”

既然荆轲已看得如此透彻,任姜不能没有明确的表示,于是,不计一切后果地应一声:“是的!”

“那么我问你,你也有国破家亡之恨,何以也来到了这咸阳呢?”

这句话把任姜问住了,想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是风中的杨花,水中的浮萍,飘到哪里算哪里,如何敢与你贵人相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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