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2)

加入书签

第四章

“娘这话,儿子不受!”他涨红着脸说,“若说阿玛的心意,为国为民的苦心,敢说只有我这个儿子最清楚,也只有我这个儿子能照阿玛的心意行事。所以只有我最够格继承阿玛留下来的天下。”

太后大感意外,看他大言不惭的神气,冷笑着说:“你倒真是信得过自己!”

“是的!儿子自己信得过,天下百姓对他们的皇上也信得过。就是——”皇帝说得太急,话竟在喉头卡住了。

太后便接口说道:“就是你的兄弟信不过你!”

“还有,”皇帝有些恼羞成怒,“还有儿子的亲娘。”

太后不作声,渐渐地两行眼泪滚滚而下。一时气氛又冷又僵,谁都不知道这个场面如何收拢。

真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母子之间,谁都不想多说一个字。可是天家的礼节,仍旧得维持。皇帝起身,退后一步,磕了个头又起身。身子尚未站直,头已扭了过去。

已走到宫门口了,只听太后在说:“我还有话!”

皇帝只得站定,但见太后由常全扶着,颤巍巍地走了过来。等他迎了上去,来到她身边时,太后站住了脚,却不说话,将头偏向一边,仿佛欲语忽忌,在极力思索;又像泫然欲涕,不愿让儿子发现。

“娘!”皇帝终于开口了,“不是说有话跟儿子说?”

“我也没有别的话,我只问你,你是不是还让你弟弟回西边去?”

“不!”皇帝答说,“不必派他去了。”

“为什么?”

“西边很苦,不能再让百姓办皇差!”皇帝又说,“而况也用不着派亲贵去坐镇,年羹尧尽够了。”

所谓“办皇差”是指御驾所至,地方上备办供应。皇帝六次南巡,太后扈从过四次,江南那种用钱如泥的奢靡景象,是她亲眼见过的。莫非十四阿哥在西边也有这么阔气?

“怎么叫办皇差?”太后突然意会,“你这么说,是安着什么心思?”

太后忽然想到,皇帝故意这样说,可能会替十四阿哥安上一个僭越的罪名,所以严词责问。而皇帝却确有此意,只是被太后一说破,倒不便承认,不过也不易赖得掉。

“西边的文武,都当十四阿哥是皇上,起居服用,都按伺候皇上的规矩办理。所以成了办皇差了。”

“那是别人这么在想,这么在做!你弟弟并没有这个意思。”

“儿子看不然。”皇帝竟忍心抓住他母亲话中示弱,得寸进尺地逼问,“如果他不是以皇上自居,何以见了儿子不行君臣之礼?”

这话却又说得亢了些,太后也发觉自己的话说得太软,正好反击,“那么,”她问,“他行礼了没有?”

“行了!是兄弟之礼。”

“你们不是兄弟吗?”

“也是君臣。”

“君臣不也由兄弟而来的吗?你只顾君臣,不顾兄弟,只顾你自己想为君,自己就不想想,何以不愿为臣?罢了!罢了!你走吧,算我对小儿子偏心就是。”

说完,太后转身就走。皇帝站在那里发怔,心里被提醒了:十四阿哥如何处置,该有个决定才是。

回到养心殿,皇帝已经想停当了,决定派十四阿哥到陵上去住。而由十四阿哥连带想到二阿哥允礽,这也是一个该送他远离京城的人。

于是传旨,召总理事务大臣议事。

还有个总理事务大臣廉亲王允禩,请假好几天了,其实是闹情绪。原来皇帝借题发挥公然骂了他一顿。

事起于有个满洲大员上了一个奏折,说满洲的风俗,家有丧事则亲友煮粥相送。本意孝子丧亲,饮食俱废,煮了粥,劝请进食,无非慰问之意。后来风俗渐奢,大失原意,亲友排日备办筵席,送到丧家,招朋呼友,开怀畅饮,其名谓之“闹丧”,实在是很要不得的风俗,应请严禁。

皇帝认为这话很有道理,接纳建议,下了禁令。上谕中拿允禩作譬,说他当年遇母妃之丧,为了沽名钓誉,想博个孝子之名,百日服满以后,还要人挟着他走路,表示哀毁逾恒,而九阿哥、十阿哥、十四阿哥,以“馈食”为名,行“闹丧”之实,大摆筵席,先帝曾几次责备,像这样的行为,实在可耻!这当然是有意羞辱。廉亲王允禩大为恼怒,所以托病请假。

没有他,政务的推行,丝毫不受影响,因为皇帝派给他办的事务,皆是与大局无关,而可以替他带来麻烦的小事,譬如允禟府中的下人犯法,特旨交廉亲王审讯具奏之类。何况,这天要商量的事,本来不宜让他与闻,因为要谈的全是如何处置异己的弟兄。

第一个是二阿哥允礽,虽然已将他的长子封为郡王,作为安抚,但毕竟曾居东宫,留在京里是个祸根。皇帝决定在祁县的郑家庄地方,盖一大片房子,以利于二阿哥养病为借口,将他全家移到那里,此刻便垂询那片房子盖得怎么样了。

“快完工了!”隆科多答说。

“还要加紧,越快越好。”皇帝问道,“那里是不是要派兵保护?”

“是!”隆科多说,“要多多派兵。”

第二个是允禟。皇帝由太后的话想到西宁还是应该派亲贵去坐镇,正不妨将允禟派了去,有年羹尧在那里监视,可以把他们充分隔离开来。

这个办法当然会获得三大臣的支持,可是十四阿哥呢?又如何找个可与他人隔绝的地方安顿?

“让他去守景陵!”皇帝说,“这是个紧要差使。”

“是!”三大臣同声答应,却都低着头没有进一步的表示。

显然地,皇帝的这个主意,并不见得高明。他自己也知道这样处置会引起麻烦,可是不这么办怎么办?

“我无成见。”他说,“你们有更好的办法,尽管说,我一定听!”

谁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于是转而商议命十四阿哥看守景陵——先帝的陵寝的方式,是即行降旨,还是临时再说。

“臣愚,以为临时决定比较妥当,能奉懿旨更好。”

这是马齐的意见。皇帝心里在想:如果能奉到懿旨,还有什么话说?此时不但无法取得太后的同意,只怕事先跟太后说都不妥。

念头刚刚转定,隆科多却抢先开了口,“此事但凭宸衷独断。”他说,“倒是留十四阿哥守陵的地方,得先要决定,臣看景陵附近的汤山倒很好。”

终于有人附议了,皇帝颇为欣慰,随即答说:“好,就是舅舅费心吧!”

“皇上失言了,臣理当效犬马之劳。”

皇帝倒不曾失言,既尊称为“舅舅”,加一句“费心”亦不算失言,倒是他以“舅舅”自称“犬马”,置出身于佟家的太皇太后与太后于何地?

隆科多自己也发觉了,心里不免懊悔,谦抑太过,实在大可不必。而况皇帝之能做皇帝,真可说是自己一手安排,岂止拥立?真是提掖。这样的大功,说话与行事,也须相配才好。

从此刻起,隆科多的态度一变,对皇帝说话,不太讲究细节,行事也有独断独行的模样了。

三月廿七日,梓宫自寿皇殿发引,奉安景陵,第一天驻杨家闸;第二天驻小新庄;第三天驻吕家庄;第四天驻蓟州。

四月初进驻梁家庄,停了八天,直到四月初九,方始奉安。这就该回銮了,而皇帝特颁手谕:“梓宫安奉山陵享殿,大礼虽尽而思慕哀恸,不能自已,朕意欲留驻山陵数日,着诚亲王护皇太后先行回京。”

于是马齐便劝诚亲王允祉领头,劝皇帝以国事为重,尽速回銮。经过这一番做作,才降了一道旨意:“诸王大臣劝奏恳切,明日祭毕,朕将回銮,诚亲王暂留数日,将陵寝一应典礼酌定。恂郡王允禵着留陵寝附近汤山居住,俾得于大礼之日,行礼尽心。”

十四阿哥只当行了大祀礼,便可回京,心里虽然不快,倒也还能忍耐。哪知等皇帝一起驾回京,三阿哥召集守陵官员议定了先帝梓宫暂安享殿的仪节,也动身去了以后,忽然有人来到汤山,相度地势,说是要造一片房子给一位王爷住。十四阿哥不免疑惑,派太监将此人找了来,询问究竟。

此人名叫永明,是内务府营造司的郎中,见面磕了头,十四阿哥问道:“你到了这里,怎么不来见我?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王爷息怒。”永明惶恐地答说,“司员出京的时候,原曾请示堂官,说汤山是恂郡王在那里驻驾,理当叩见。堂官道是:‘你官卑职小,不必惊动王爷。’所以司员不敢来见。”

听这话说得在乎情理,十四阿哥的气消了,“听说你来营造房屋。”他说,“给谁住的?”

“上头没有交代。只说按王府的规制起造。”

“按王府的规制?”十四阿哥问说,“亲王跟郡王的府第有分别没有?”

“没有什么分别。”

十四阿哥想了一下又问:“你们堂官还交代了什么?”

“还交代,要造得快,材料也不必太讲究。”

“这是什么意思呢?”

永明知道失言了,后面那句话实在是不必说的,所以掩饰着答道:“无非求快而已。求快,材料就不能讲究了。”

“哦!那么规定你限期没有呢?”

“规定在大行皇帝梓宫入地宫之前。”

所谓“入地宫”,就是永远奉安,陵寝的大功告成。照此说来,这座王府是给看守陵寝的亲王或郡王所住。从来这个差使最高的爵位,不过一个镇国公,连贝子都不会派的,何以忽改常规。莫非借此疏远哪一个亲王或郡王?

念头转到这里,十四阿哥心中一动。“永明,”他说,“你若有什么消息,随时来告诉我。别忘了!”

“是!”

等永明一退下去,十四阿哥越想越疑心,立即吩咐套车,要悄悄到京里去一趟。

他手下护卫亦有人知道,这样做并不妥当,但都不敢说话,如言照办,预备好了车子,第二天一早动身往西南方向而去。

到得出口之处,天色已经大明,骑马在前引路的护卫,名叫马德永,是个回回,天生一双视力特佳的眼睛,他人尚无所觉,他已看出路口设着拒马,不由得便想,这条路既非要隘,如今又不是军务紧急,需要盘查奸细的时候,设此拒马,其意何在?

念头还在转着,双腿已不自觉地一夹马腹,缰绳一抖,让那匹枣骝大马,放开四蹄,奔了下去。

到得近处,看出守卫的绿营兵,一下子涌出来十几个,在拒马前面一字排开,手里都提着刀,一副严密戒备的神情,便将缰绳收一收,放慢了马。这时便有个千总迎上来,向身份是“蓝领侍卫”的马德永打个千儿,神态颇为恭敬。

见此光景,马德永倒不便托大了,下得马来问道:“尊驾是哪里的?”

“是马兰镇范大人派来的。”

他指的是马兰镇总兵范时绎。这一总兵的防地,包括东陵、汤山在内,主要的职司也就是防护陵寝,于是又问:“设这个拒马干什么?”

“这就不大清楚了!”那千总赔笑问道,“爷台贵姓?”

“敝姓马。贵姓?”

“小姓也是范。”

“范千总!”马德永说,“我也不问你设这玩意儿是为了什么,只请你把它移一移,王爷快到了。”

“这,这可不大方便。”

“不大方便?”马德永大为诧异,沉下脸来说,“我可不懂你的意思。”

“是这样,上头交代,非有大营里发的牌票不能过去。”

“什么?你没听见我的话?”马德永咆哮了,“是王爷,恂郡王要过去。你们总兵那个大营,什么大营?我告诉你吧,抚远大将军的大营,总兵当中军官的资格都不够。你听清楚了吧!”

“听清楚了!”范千总毫不为所动,“王爷过去也得牌票!”

马德永大怒,提起马鞭就是“唰”的一下,往范千总脸上抛了过去,这要抽着了,能疼得他晕死过去,幸亏范千总身躯灵活,赶紧将头一低,将他头上的一顶红缨帽,抽得飞出去七八丈远。

“你怎么动粗!”范千总一面说,一面退,他手下的兵都拥了上来,拿刀指着马德永。

这一下马德永气得脸都青了,但好汉不敌人多,不敢多说什么,直到跨上了马才骂:“你这个浑小子等着!看我不拿火枪来轰你个王八蛋!”说完,带转马头,往回而去。

最新章节请到hxzhai. c om免费观看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