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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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这是满洲话,每天供神用的酥油点心,就叫“克食”。供过撤下,常常分赐皇子皇孙、王公大臣,亦犹共享福祚之意。

“‘克食’是供神用的,自有御膳房备办。不是的!”

“那么,”弘历问道,“怎么吃法呢?”

“吃法很多。”那妇人突然问道,“小阿哥,你骑了半天的马,想必也饿了,要不要拿点儿吃的,给你充充饥?”

弘历倒确有此意。肚子并不太饿,只是为那两种酱的色香所诱,很想尝一尝。但他在雍亲王严格教导之下,从小就很讲究边幅,随随便便闯了来,吃一个素不相识的宫女的食物,显得贪嘴,是件可耻的事,所以摇摇手说:“不要!不要!”

不说还好,一说话显了原形。原来口角已有流涎,一说话自是把唾沫咽了下去,喉头啯啯有声,自己都觉察到了,不由得脸一红。

“小阿哥也是主子,就算我孝敬的好了!”那宫女又说,“若是小阿哥觉得过意不去,吃完了随便赏我一点儿什么!”

这便成了交易,弘历觉得问心可以无愧,因而点点头说:“那倒可以。”

“好!”那宫女很高兴,“小阿哥先在外面凉快凉快!我端凉茶给你喝。”

说着那宫女进了屋子,一手端个托盘,一手掇张凳子,托盘中一壶凉茶,一只茶杯,都放了在井台上,凳子就摆在井台旁边。

“要扇子不要?”

“不要!”

“那就请坐一会儿,很快就好。”

她替弘历斟了一杯茶,把两只绿釉缸都拿了进去,不知是去做什么点心。弘历看那杯子很干净,茶汁澄明,不由得伸手端来就喝。茶味微苦回甘,十分解渴。他情不自禁地又喝了一杯,顿觉凉生两腋,栩栩然神清气爽,因而想到卢仝所说的“七碗风生”,原来真有这样的妙处!

“这该做首诗!”他心里这样在想,顿时诗兴勃勃。说是“诗兴”,不如说是一个聪明而好炫耀的孩子,找到了一个可以表现的机会。于是立即收束心神,很用心地去找眼前的景致,心中的意象,看有哪些材料可以锻炼为诗。

弘历刚学会作诗不久,兴致特浓,瘾头也很大,第一个念头便决定要做四首五律。律诗要讲对仗,老师教他,先把中间两联凑起来,加上头尾,成诗就快了。他就是照这个法子,很快地有了一联。正当构想第二联时,才发现了一个绝大难题。

原来弘历的诗是初学乍练,诗韵不熟,除了支、麻、灰、尤、仙、齐之类,少数几个不容易混淆的平韵以外,其余都得翻一翻纂成不多几年的《佩文韵府》,才知道合不合韵。像他现在所作的一联,下句是“松涛入耳轻”,这个“轻”就不知是在八庚、九青,还是十一真、十二文之中?这样只照音似做下去,回头一翻诗韵,全都失粘,岂非白费心血?

就在这沉吟之际,那宫女又出现了,手中一个托盘,盘中一碗汤圆,共是八个,皮子极薄,隐隐透出馅儿的颜色,红的自是玫瑰,黄的必是桂花。

“小阿哥尝尝!”她说,“包管跟御膳房做的不同。”

弘历点点头,拿汤匙舀了一个送到口中,正待咬破,却吓了一大跳。

原来是那宫女尖叫:“当心,烫!”

也亏得她这一喊,否则馅儿里面的糖油,还真会烫了舌头。弘历刚咬开一个缺口,便觉香味扑鼻,粉红色的玫瑰酱满在汤匙里,衬着雪白的皮子,颜色鲜艳极了。

尝一尝香甜满口,不由得便一连吃了两个,到第三个,送到唇边,却又停了下来。

“怎么?”她问,“必是不中吃?”

“不是。”

“那么,怎么不吃呢?”

“我是舍不得!”

“舍不得?为什么?”

“又好看,又好闻,一吞下肚,什么都没有了。”弘历笑道,“可又实在想吃。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原来如此,”那宫女笑得很高兴,“小阿哥这么夸奖,可真不敢当。”

“你叫什么名字?”

“我呀!”那宫女忽然忧郁了,“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弘历奇怪,“人怎么会没有名字?”

“原来是有的。如今没有了!”她乱以他语,“小阿哥,快吃吧,烫了不能吃,凉了不好吃,这会儿,正是时候。”

于是弘历又吃桂花馅儿的。每种吃了三个,各剩一枚在碗中。

“何以剩这么两个?”那宫女问,“想来还是不中吃?”

“中吃,中吃!”弘历答说,“是吃不下了。吃剩有余,不很好吗?”

“是的,是的!听小阿哥出言吐语,真是有大福泽之人。剩下也好,以米做的汤圆,吃多了会停滞。”

一语未毕,弘历眼尖,发现人影,仿佛是四儿,便冒然叫一声:“四儿!”

果然不错!四儿匆匆奔来,发现弘历,先即站住,然后又飞奔而至,一面擦汗,一面气急败坏地说:“天可怜见,到底让奴才寻着小主子了!”

“你怎么这等狼狈?”弘历问道,“你倒找镜子照照你自己看!”

“不用照。”四儿答说,“奴才好找,又急又累,何得不狼狈。咦——”这时四儿才发现那宫女,诧异地问:“你是什么人?”

“她没有名字——”

“对了!我没有名字。”那宫女说,“你快陪着你小主人回去吧!别说到这里来过。”

“为什么?”

“告诉你没有错!别多问了,走吧!”

“真是怪事。”四儿望着碗里的汤圆,咽了口唾沫,“小主子用了点心了?”

“你吃了它吧!”弘历指着碗说,“好吃得很。”

虽只两个汤圆,四儿到底也解了馋了,吃完舐唇咂舌地称赞:“真不赖!”

“走吧!”弘历从荷包里摸出两个压囊底的金钱,放在井台上,向那宫女说道,“这个给你!”

“不用,不用——”

一语未毕,四儿抢着说道:“别客气了!你道谢就是。”

于是那宫女便说:“谢谢小阿哥。”

弘历哼了一声,徐徐起身,四儿便去牵马,一路走,一路说:“真得快走了!今儿是照例到狮子园给王爷、福晋请安的日子,差点都忘了!”

“什么?”那宫女抓着四儿的手问,“你说什么狮子园?”

四儿看她脸色有异,大惑不解,“怎么着,”他问,“莫非狮子园你都不知道?”

“自然知道。”那宫女脸色恢复平静了,“我是问,这位小阿哥是雍亲王的什么人?”

“你想呢!”

“是了,必是雍亲王的小阿哥,可不知道行几?”

“你问他干吗?”

“不许你这样子!”弘历觉得四儿吃了人家的东西,用这样狐假虎威的态度欺侮人家,未免可恶,所以加以呵斥,“跟你说过几回,别张牙舞爪的,总是不听。”

在四儿却是委屈了。他绝无欺侮人的意思,只是“小阿哥”们的排行搞不清楚:有时候夭折了不算;有时候生母出身较高,虽夭折了也算;有时候已经算了,忽而又不算。反正口头上所称呼的,跟玉牒上的记载,常有不同。

至于哈哈珠子,都是十来岁的孩子,除了自己的“小主子”以外,到不了别的“小主子”面前,所以更不注意主人的排行。只为一时想不起来,又不愿显得连自己主人的排行都不知道,只好用这种近乎发脾气的态度,掩饰他自己的弱点。说他存心欺侮人,未免屈了他的心。

这一来只好噘着嘴分辩:“奴才哪儿是欺侮人了——”

一语未毕,弘历真的生了气,他最讨厌人强辩,或者强不知以为知。当然,在他自己想,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凡是他所说的话,自信都是不错的。因此,对四儿呵斥更甚。

“住嘴!你还跟我辩什么?你还能辩得过我吗?”

这一来害得那宫女老大过意不去,“小阿哥!”她替四儿说好话,“他不敢跟你回嘴,你别生气。”

“呃,我不生气!”弘历也觉得讪讪地好没意思,站起身来说,“走吧!别再在这儿丢丑现眼了!”

是余怒未息的神气。四儿虽觉委屈,可不敢有丝毫大意,赶紧牵马过来,伺候弘历上了马,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天上午,四儿等弘历进了书房,估量着有一个时辰的空间,思量着找什么人去谈谈昨天所遇见的那桩怪事。正在踌躇之际,只见管理万壑松风的首领太监万士元走了来,老远地喊一声:“四儿!你过来!”

“喳!”四儿故意装得毕恭毕敬,然后迎上去赔笑问道,“万大爷,必又是有什么好差使照应我了!”

“对了!很好的差使。”万士元说,“你快回去吧,雍亲王有好东西赏你吃。”

“万大爷!”四儿赔着笑,“你老又拿我开玩笑!”

“谁跟你开玩笑?”万士元沉着脸说,“你好大的胆子!”

一听这话,四儿知道坏了!但实在想不出自己犯了什么错,再想到雍亲王的喜怒不测,更觉心里发毛,不由得就跪了下来,“万大爷,”他说,“到底是为了什么,你老跟我说了吧?”

“我哪知道?只知道雍亲王这么说你,你要是觉得有什么冤屈,自己到狮子园去分辩,行得正、坐得正,怕什么?”

四儿无奈,只有到狮子园去报到。雍亲王在假山上的亭子里传见,他身旁除了一名亲信太监王成以外,别无他人。

非常意外地,雍亲王的神态很平静,毫无发怒的迹象。四儿惊喜之余,胆子也就大了。

“你昨天晌午,带小阿哥到哪儿去了?”雍亲王问。

“是小阿哥命奴才去借了一匹小川马,到狮子山西面的松树林子骑着玩。”

“你始终跟小阿哥在一起是不是?”

“不是!”四儿答说,“奴才扶小阿哥上了马,还来不及说话,小阿哥已经一辔头往前头走了。奴才大喊,小阿哥不知怎么,停停走走的,始终没让奴才撵上。后来一下子望不见影儿了!奴才又怕又急,费了好大的工夫,累得个半死,才把小阿哥找到。”

“是在哪儿找到的呢?”

“奴才说不出地方。是在松林北面,有条往西南的岔道,弯弯曲曲好一会儿,有几间平房,后面是井台,小阿哥坐在那儿吃汤圆呢!”

“哪儿来的汤圆?”

“那儿住着一个宫女,是她端给小阿哥吃的。”四儿略停一下,咋一咋舌,仿佛余味犹存似的,“小阿哥剩下两个,赏奴才吃了,那宫女真丑,但做的汤圆可真美,真不赖。”

“噢!”雍亲王点点头,“那宫女跟小阿哥说了话没有?”

“奴才没听见。”

“那宫女知道小阿哥是什么人吗?”

“不知道!”四儿的语气很坚定。

“你怎么知道她不知道?”雍亲王问。

“那宫女还问奴才,小阿哥是什么人?”

“你怎么回答她?”

“我说,是狮子园王爷的小阿哥。”

雍亲王颜色一变,旋即恢复了常态:“那宫女还说了些什么?”

“她问小阿哥排行第几。”

“你告诉她了?”

“没有!”四儿答说,“奴才问她:‘你问这个干吗?’小主子还挺不高兴的!”

“为什么?”

“小主子骂奴才,不准这个样子跟人说话!是教训奴才跟人不客气。”

“噢!”雍亲王看一看王成,似乎对这句话很注意似的。

在片刻的沉默以外,王成开口了,他只提个头,好让话接下去,所以只问:“后来呢?”

“后来还是那宫女劝小主子别生气。”四儿答说,“其实也不是奴才对她不客气,不过随口问一句。”

“那么,”雍亲王问说,“你始终没有把小阿哥行几告诉她?”

“是!”

“小阿哥自己呢?”

“也没有说。打那儿就回狮子园来了。”四儿又说,“原就是奴才说了句:时候不早,今儿是回狮子园给王爷、福晋请安的日子,那宫女才问小主子是雍亲王的什么人,奴才只答了句:‘你想呢?’别的话都没有说。”

“这话跟你先前所说的不一样!”王成追问,“到底让王爷听你哪一句?”

“刚才说的,一字不假。”

“回来以后呢?”雍亲王接着问,“小阿哥跟你说了什么没有?”

“小主子只说,那个宫女是干什么的?为什么孤孤单单一个人住在那地方?奴才答说不知道。”

“小阿哥没有要你去打听?”

“没有!”

“你跟我说的话,句句是真?”

“句句是真!”

“你可仔细了,倘有一字虚言,当心揭你的皮!”王成插进来说,“你再仔细想一想,有什么说得不对的,或者漏了的,趁早还可以改。”

“不用改!一点儿不错。”

“好!”雍亲王说,“王成,你把他带下去吧!”

于是,王成将四儿带到偏处,又郑重叮嘱他,此事不可跟任何人谈起,如果弘历再提到这件事,就回说不知道。

“倘或小主子还要到那个地方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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