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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十年之约快到了!

第十年,恰好是大唐贞观元年。李渊由大将军而进为唐王,终于称帝,国号唐、年号武德,做了九年的皇帝,内禅给秦王——李渊年纪大了,不耐家国的烦剧,愿意以太上皇的身份,让裴寂陪着喝喝酒,颐养天年。

秦王就是李世民。武德九年接位,第二年改元贞观。同年六月,长孙皇后诞育皇子,取名“治”,立为太子。

“三哥一定要来了!”张出尘自宫内朝贺皇后,回到长安平康坊的府邸以后,欣然色喜地对李靖说。

“怎么?又做梦了?”李靖笑着说——十年之中张出尘做过好几次梦,梦见虬髯客,说快要来看他们夫妇了。但那些梦从未应验过,所以他这样打趣她。

“这趟不是梦。”张出尘却是一本正经地,“皇帝跟三哥惺惺相惜,虽没有太多的往还,交情实在不薄。你想,今年改元,又诞生了太子,三哥得到消息,也该为朋友高兴。还有一个多月,十年之约就到期了,一则来看咱们,二则来向皇帝道贺,不是一举两得的事吗?”

李靖心想,这确是顺理成章的安排,便也像张出尘一样,数着日子,盼望那十年之期。

过了牵牛织女相会的七夕,也过了家家祭祖的中元,终于过完了炎热难耐的七月,甚至到了风雨秋声的重阳,虬髯客仍是音信杳然。

“三哥一定不在人世了!”张出尘容颜惨淡地对李靖说。

“不会的。你别胡猜!”他只好这样安慰她。

“绝不是胡猜。三哥平生最重言诺,说十年以后再来,一定会来。不来,就永不会再来了!你不记得三哥临走时的话:‘只要不死,总有相见之日。’这不就表示,除非他不在了,才会失约。”

李靖默默地接受了她的看法。他们不期而然地由虬髯客又想到孙道士——他,始终没有接到过虬髯客招邀的信息。大唐开国,他不愿居官,以一介布衣,为李靖夫妇的上宾,也是秦王府中的常客。武德八年突厥进寇太原,李靖拜命为行军总管,领江淮兵万人屯太谷,有效地阻遏了敌人凶猛的攻势。事后论功行赏,功劳最大的一个人,不及亲见荣典。那一个人就是孙道士,他以私人资格从征,领兵奇袭,获得了一次决定性的胜利,本人却阵亡了。

故旧凋零,富贵何用?李靖还可以在事业上寄托情感,张出尘却总是别有一股郁郁之感,常在心头,无法排遣。“到底怎样了呢?”她每每这样自语着。

李靖是相当能体会爱妻的心情的,决意再派一个义军旧部去作一次寻访。明知不会有什么结果,也只是聊尽人事,用来安慰张出尘而已。

而她却又并不同意他的做法。“不必再多此一举了,”她说,“上次不也去过一次?天天盼望,牵肠挂肚,到头来一场空,犹如夹头夹脑一盆冷水,浇得人心都是凉的。再说,三哥的行踪,又哪能叫人打听得到?”

“不然。”李靖说,“只一派人出去,三哥自然知道是咱们去找他,必会现身,有所表示。若非如此,三哥不是如你所忧虑的那样——不在人世了,便是不愿意再走风尘,那,咱们也就死了那条心吧!”

“这话倒也有理。”张出尘改变心意了,“还是往东南方面去找?”

“当然。”李靖点点头,“特别是江东一带,三哥一定到过,或许有什么踪迹可寻。”

“何以见得三哥一定到过江东?”

“十年前,三哥临走时咱们送出潼关,他说过一句话:‘万里之行,自此而始。’那是成都万里桥的典故,诸葛孔明送使臣到东吴,在那桥边握别,说的就是这句话。所以,我料定三哥当初第一个目的地是江东。”

“嗯!”张出尘想了一下,补充意见,“说不定还是扬州。那时杨广在那里,三哥有所图谋,也许就打的是杨广的主意。”

“可能的。”李靖说,“我叫派去的人,在扬州、金陵这两个地方,格外注意。”

“还有东南几个海口。也许三哥出海了。”

“‘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以三哥的为人,最可能的,怕倒正是走的这一着棋。”李靖停了一下又说,“怪不得不能践十年之约!”

一层一层剖析到这里,有了一个彼此同意的结论。张出尘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虬髯客尚有活在人世之望,忧的是海上仙山,杳渺难通,这生离,也就跟死别无异了!

有此了解,张出尘对派去寻访的人,便不存什么希望,无可奈何地等待着,心情反倒平静了。

不久,李靖由刑部尚书升为检校中书令,终于拜相了。那是贞观二年正月,李世民即位以后,经过一年多的部署调整,局面大定,开始重用李靖。

在秦王府的“十八学士”之外,李靖是被李世民认为唯一可担当军事全责的人选。所以,两个月以后,又即下诏,命李靖兼关内道行军大总管。贞观三年更调任兵部尚书,统驭六军。

诏命一下,李靖进宫谢恩。李世民御便殿召见,第一句话便问:“药师,你知道我调你到兵部的用意吗?”

“臣愚昧,候陛下明示。”

“虬髯客跟你说过,安内攘外。我让你有个发抒抱负的机会。”

“是。”李靖说,“臣尽力之所及,不负陛下的期望。”

“你坐下来!咱们好好谈一谈。”

内侍移来一个锦墩。李世民又赐了御用的茶,脱略君臣的礼数,依然是当年布衣昆季、促膝深谈的情景,唯一的不同,只是李靖仍保持着对皇帝的尊称而已。

“攘外以何者为先?”李世民问。

“自然是突厥。”

“嗯。咱们的看法总是相同的。”李世民脸上出现了极欣慰的表情,但一现即逝,转为恨恨之声,“那可恶的颉利,我受他的气太多了!”

李靖知道他的心情,好几次,为了新得天下,内部局势还在起伏摇摆,不能不忍辱负重,向突厥酋长颉利可汗言和,实在是一件令人气结难平的事。

因此,他点点头:“臣有同感。”

“外患不除,我不能与民休息。药师,”李世民说,“我不能像当年那样,可以亲自讨伐。这份重担,我要你代我挑起来。”

“当然。御驾亲征,非同小可,不但惊扰了四海,也抬高了颉利的身份,自非善策。”

“那么,你看,你要多少时间来部署?”

李靖想了一下说:“半年到十个月。”

“好,十个月,正好到了年底。”

“不过,陛下,臣有微衷。”

“你说,你说!无不可商量。”

“颉利如鹰,‘饥来趋附,饱则远飏’,每一次他胜了便掳掠,败了来请和,要女子、要玉帛,朝廷宽大,一概允许。这样打打谈谈,可不是回事,因为……”他踌躇着,欲语不语地。

“说出来,不必顾忌!”

“是。”李靖说道,“将士效命,克敌致果,而朝廷反许颉利以实惠,胜而不利,打个什么劲?”

李靖想起士卒的愤懑,不由得激动了,所以说到最后一句,大声争辩,几乎像在吵架。自然,李世民必定是容忍的。

他做出来的微笑,提醒了李靖。“陛下!”他有些惶恐地说,“臣出言无状……”

“不、不!”李世民打断了他的话,拿一只手搁在他肩上说,“是要这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才好。你再说下去!”

受到了鼓励的李靖,终于又说了句很硬的话:“朝廷要对得起死在疆场的英魂,陛下既知委屈,也该想到将士们要死得瞑目。”

“药师!”李世民惭愧而痛苦地说,“你该谅解我的苦心,攘外必先安内,这几年,对突厥拿不出一个坚定的政策,无非委曲求全。将士的血,一定不会白流的,扬眉吐气的日子快到了!”

这也就是说,赋予李靖征讨突厥的使命,便是可以尽雪前耻、扬眉吐气的重任。理解到这一点,李靖以感激的心情,决心为国士之报。于是他把两手平放在膝上,俯首答道:“臣体会得圣心!”

“好极了!”李世民欣慰地答说,“你放手去干,一切有我。”

得到了这样的许诺,李靖的一切部署,便展开了前所未有的规模。他亲自巡视长城去了解敌情,百花盛放时出发,六月间冒着溽暑回到长安,整个计划在他胸中成熟了。

十年来,他曾多次出征,但胜利的兴奋,不在克敌致果的当时,而在回到长安以后。当张出尘细诉别后衷情,以及极感兴味地倾听他叙述作战经过的那一刻,他才能充分体会到他在行军途中及疆场上所流的汗,每一滴都像金子样珍贵。

这一次以兵部尚书的身份巡边,虽非战阵杀伐,但所受的辛劳,并无不同。因此,当李靖想即时进宫,面奏一切时,张出尘劝他不必如此匆忙,征尘未洗,休息一两天再谒见皇帝,也还不晚。

李靖接受了她的劝告。到了晚上,早早回到卧室,正在灯下谈笑,忽然家僮来报,说黄门侍郎派专人送来消息:皇帝已经起驾,临幸李尚书府第。

当皇帝还是秦王的身份时,是常常来看李靖夫妇的。但自登极以后,却还是第一次。张出尘不知道该有些什么仪注,不免着慌。李靖倒还沉着,一面换着朝服,一面叫人在正厅居中陈设胡床,铺上黄袱,作为御座。

由于不是正式的临幸,仪从比较简单,然而已把一座平康坊警跸得鸦雀无声。等车驾到门,李靖夫妇早已衣冠整齐地候在那里,一前一后,双双俯伏在地接驾。

身御燕居便服的李世民,一见正厅中临时陈设的御座,便皱一皱眉,回头对李靖说道:“不用在这里,到你书斋里去坐坐。你引路!”

于是,仪从都被阻拦在厅前。李靖侧身引路,把李世民带入他的书斋。他们夫妇俩要重新见礼参拜,都让李世民阻止住了。

皇帝随便得很,喝着张出尘亲自捧给他的茶,向李靖慰劳路途的辛苦,然后闲闲问起巡边的结果。张出尘一听谈到正事,立即说道:“妇人不与闻国事,出尘告退。”

“不!”李世民做个叫她坐下来的手势说,“你跟我姐姐一样,都是一起打天下的人,不必回避。”李世民的姐姐——平阳公主,曾起兵辅佐她父亲定天下,跟张出尘一样,都是与众不同的妇人。

然而张出尘还是托词退出了书斋,留下他们君臣二人密谈。李靖报告了巡边的感想,认为大举讨伐,可以把不断侵入长城骚扰的突厥,一鼓荡平,永绝后患。

“那么,计将安出呢?”

“臣已定下六路进兵的方略。臣自居中路,出定襄道,另外五路是通漠道、金河道、大同道、恒安道、畅武道。分途并进,奇正兼用,期以半载,定可收功。”

这各“道”是备边的“府兵”的管区,无事时教战督耕,有事时命将出征,所以李世民又问:“除了你自领定襄道以外,其他各路昵?”

“已物色得四个人:李世勣、李道宗、卫孝节、薛万彻。”

“也还差一个。”李世民想了一下说,“叫嗣昌也去,如何?”

“嗣昌”是柴绍的别号——李世民的姐夫,尚平阳公主。李靖早已想到了他,只以懿亲国戚,不敢贸贸然保荐,所以一听李世民自己提了出来,便即笑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这你就错了!药师,”李世民说,“你有用人的全权,不必做任何顾忌。将来嗣昌归你节制,该如何便如何,也无须格外给他什么特权。”

“陛下真是大公无私。”李靖很有信心地说,“得陛下如此支持,一年之内,我必擒颉利,献于阙下。”

“那都要靠你了。”李世民停了一下,又说,“你准备何时出师?”

“要等秋高马肥之时,臣进屯马邑,岁尾年头,开始进击。”

李世民微一皱眉:“那时雨雪载途,行军艰苦,不大相宜吧?”

“不!”李靖答道,“去年突厥霜旱,今年多半也是歉收,要趁他岁暮饥寒、人心浮动之际,大举进击,则敌人不战而溃。若是托陛下的洪福,一战成功,那时请朝廷拨赐种子农具,我叫驻屯军协助,兴修水利,不误春耕,那么明年的突厥,就不会再遭遇荒年了。”

“你的打算好极了!”李世民鼓掌赞许,激动地说,“咱们一定要这么办,而且一定要把它办成功!”

“是,一定要把它办成功!”李靖再一次体会到责任的艰巨,自我警惕着必须格外努力。

“我想你还该找个副将,替你分劳。”

“臣心目中已经有人,是……”

“你先别说出来!”李世民打断他的话说,“我替你想到一个人。咱们都写在纸上,看看对不对?”

于是李靖取来纸笔,各自背身,悄悄写下一个名字,拿出来一看,君臣二人相视大笑。

在外面整治了食物在等候的张出尘,正好趁这机会出现。由于李世民生性俭朴,所以张出尘进奉的饮馔,也只是极平常的酒果。她一面替李世民斟酒,一面问道:“陛下想到了什么高兴的事,如此好笑?”

“药师物色到的副将,也正是我要推荐给他的。人生快事,无非彼此莫逆于心。”李世民拿两张纸条给她看,“是张公谨!”

“他不是代州都督吗?”张出尘问。

“对了,代州都督。他在那里把屯田办得极好,粮秣军需的转输调度,更是一把好手。有他替药师‘管家’,绝无后顾之忧。”李世民说到这里,又转脸问李靖,“他的马养得怎么样?”

“臣正以他的马养得好,才想邀他相助。追奔漠北,全靠马好!”接着,李靖朗吟曹子建的诗句:“愿骋代马,倏忽北徂!”

“何其壮也!”李世民举杯相劳,“药师,咱们干一杯!”

受到了激励的李靖,心神飞越,仿佛已驰驱在塞外大漠,激起了万丈豪情,由代马谈到骑射,由骑射谈到兵法,以箸蘸酒,在几案间指点三关形势,为李世民叙述进取方略,连一旁的张出尘都听得出神了。

深谙韬略的李世民,觉得李靖的策划,颇有与众不同之处,忽然想起件事:“药师,我有句话,老忘了问你。”他说,“听说虬髯客有一部兵法留了给你。有这话没有?”

“怎么没有?”李靖坦然承认,“臣深受其益。”

“我看看!”

李靖一愣,心想虬髯客有“不得其人不传”的告诫。给李世民看虽不要紧,就怕他转传给别人,所以找了个借口来推辞:“那部兵法,早翻阅得破烂了,不堪进呈,容臣缮写一部,另呈御览。”

“好。也不忙,你只别忘了就是了。”李世民喝了口酒,感叹着说,“男儿在世,最痛快的事,无如千金报德。但像我,说来贵为天子,富有天下,仿佛要如何便如何,没有办不到的事,然而这快意之举,在我就不能够。”

这自然是指虬髯客。张出尘感动地答道:“陛下有此一念,便足以叫人感激深恩了。”

“倒也不一定说是酬功报德,我实在也很想念你三哥,如果他惠然肯来,我准备照汉光武对严光的故事来接待他。可惜,严光归隐,总还有下落可寻,此公神龙掉尾,一去无踪,真是古今奇人!”

念旧情怀,苍凉落寞。等皇帝起驾还宫,李靖夫妇继续在谈虬髯客的一切。派去寻访的人,已有信来,像过去一样,没有任何线索可寻。

“唉!”张出尘叹口气说,“这一趟可真得丢开了!”

说丢开还是丢不开,只不过把虬髯客的一切,深锁在心底而已。同时,她也没有工夫去怀旧念远,夏去秋来,一颗心不能不专注在忙着筹备出征的李靖身上。

八月,颁布诏令:以李靖为定襄道行军大总管,伐突厥。十一月又下旨:以并州都督李世勣为通漠道行军总管,华州刺史柴绍为金河道行军总管,任城郡王李道宗为大同道行军总管,幽州都督卫孝节为恒安道行军总管,营州都督薛万彻为畅武道行军总管。皆归定襄道行军大总管李靖节制。

旨下之日,皇帝在便殿赐宴。然后又拨玄武门禁军一千人,为李靖的护卫,并赐“飞龙厩”御马一匹。这些,都是异数。

由于皇帝的恩宠,李靖格外持着戒慎恐惧之心。张出尘自然了解他的心情。她是个极其伉爽豁达的人,过去李靖出征在外,她从未过虑过他的安危,但这一次不同了,她知道,面对强敌,万一不胜,李靖必定捐躯报国,那么生离便变成死别了。

因为这个缘故,她坚持着要送得远些。征人与家属道别,如果往东而去,多在灞桥分手,而她一路相送,直到潼关。

又到了潼关了!张出尘十二年来第一次回到潼关,回想着往事:曾在这里送别虬髯客,而虬髯客一去不回;现在又送李靖,李靖是不是也会像虬髯客那样,一别以后永无见期?

这念头刚刚一发生,就让她自己断然截住了。她知道,若是任令想象飞驰,她会朝最坏的一条路去想,以至于别后尽是提心吊胆、魂梦皆惊的日子。

一路来,李靖都是意气轩昂的,到了潼关,他也不免油然兴起凭吊怀旧的心情。潼关,是他成功立业的发达之地,也是他危疑震憾、遭遇到平生最严重的考验的地方,特别是他驻节的都尉署,每一处地方都黏附着他的永难磨灭的回忆,悲欢往事,看来都成陈迹,然而一个人,不管王侯将相,还是贩夫走卒,就靠这些陈迹才使他觉得人生可恋,否则,活着有什么意味?

因此,他是持着欣赏享受的态度来凭吊怀旧的,巡行了都尉署中旧日曾到的各处,他还有兴致到关外去走走,问张出尘是否愿意陪他去走一趟。

张出尘欣然同意。于是,他们夫妇俩不带随从,并辔出关,背负斜阳,款款下坡。

下了坡是一条岔路,大路往东去河南,小路往北到风陵渡。张出尘走在前面,微微一扯马缰,马头转北,很快地到了风陵渡口。

夫妇俩都勒住了马,望着征集来的供李靖率禁军过河的渡船,都出神了。

“药师!”张出尘抖动缰绳,沿着河岸缓缓行去,一面走,一面说,“风陵渡是你我生死荣辱的一大关口。”

“嗯!”李靖欣慰地说,“可也是每一次都能够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她在心里数了一下,果然不错。第一次自长安出亡,杨素派兵追到河边,幸得有虬髯客安排了渡船在此接济。第二次应约到河东去看李世民,虬髯客机警,让他们夫妇安然先脱出虎口。第三次被刘文静劫持过河,虬髯客一到,改变了整个局面。这风陵渡口,不但是他们夫妇生死荣辱的分界之处,也是旋乾转坤、一代兴亡所关的枢纽。想到这里,她对着滚滚黄河,兴起无限的沧桑之感。

也就是这一念,拓宽了她的心境,那份关怀丈夫安危的儿女私情,转化为一种庄严的责任心。她觉得她有责任激励李靖去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药师!”她回身指着东面一丛树林说,“咱们跟三哥是在那里分手的,你记得他临走跟你说的话吗?”

“怎么不记得?”李靖凝视着她手指之处说,“‘外患不除,男儿之耻’。我现在不正就照三哥的话在做?”

“嗯!”张出尘点点头,“三哥若是知道你这一次过风陵渡去干什么,他一定会很高兴。”

“可惜,三哥不在这里。”李靖兴奋地说,“如果他在这里,叫他看看,我如何用他的兵法生擒颉利。”

“他会知道的。他总有一天会知道的。”张出尘在马上抬头四望,恋恋不舍地拨转了马头说,“药师,我今天就算送过你了。我今天晚上就回长安。”

李靖大为诧异。“为什么如此匆忙?”他问,“既然到了此地,何不看我率军渡河,为我喝声彩,壮壮我的行色?”

“不!”她微笑着半真半假地说,“我怕我在那时候会哭出来,怪难为情的。”

李靖哈哈大笑。“也好!”他在马上伸手过去,拍着她的背说,“你先回长安去,静等我的捷报。”

捷报果然到了。贞观四年正月底,传来了李靖的第一个好消息。

伐突厥六路大军共十八万七千人,自辽西至朔方,旌旗相望,更鼓不绝,这番堂堂之阵、正正之旗,先已震慑了颉利。但李靖的收功,却在出奇兵制胜,他越勾注山,出雁门关,由马邑率三千精兵进屯恶阳岭,趁在定襄的颉利与他部下还在议和议战,大计未定的时候,夜袭定襄,大败突厥,颉利退到了大漠边缘的碛口。

这旗开得胜的好音,由专差星夜驰报长安,自宫廷至坊里,无不津津乐道。自然,最快乐的是张出尘,而且,她比李靖先一步蒙被恩宠。

李世民遣黄门侍郎召她入宫,一见面便称她“代国夫人”。这表示李靖已因功封为“代国公”,她觉得奖励太过,怕李靖难以为继,所以代为辞谢。

“药师的成就,前无古人。”李世民说,“汉朝李陵以五千步卒出击匈奴,虽以力竭而降,还能够书名竹帛。药师只用三千骑兵,直捣突厥的腹心,拿下他的老巢定襄,这战果太辉煌了。多少年来的国耻,一朝尽雪,我还觉得这封典怕不足以酬谢药师的功劳,你不必替他再谦虚了。”

于是,张出尘依礼谢恩。退出宫后,怀着戒备恐惧的心情,在等候第二次捷报。

但是战局却趋于沉闷了,只知道颉利退保铁山,却未见李靖乘胜追击,令人困惑不安。不久,传出消息,说颉利已派他的心腹大将执失思力到长安来晋谒皇帝,愿意举国投降,成为大唐的属国。

这与过去的乞和不同,朝廷决定接纳突厥的请求。于是颁发诏令:派定襄道行军大总管李靖迎接颉利内附,并遣鸿胪寺卿唐俭、将军安修仁持节抚慰突厥。

局势澄清了,争论也发生了:有人认为多年外患,这样用政治手段来彻底解决,是再好不过的事;有人则以为先战后和,不脱老套,那又何必劳师动众?因此,断定准突厥请和,是一大失策。

张出尘却另有想法,她虽微憾于李靖未能扫穴犁庭,造成更为辉煌的战果,但一战成功,全师而回,实在也可说是十分理想的结果了。人贵知足,一想到这句话,她更是满心欢悦地准备着迎候李靖奏凯归来,畅叙离衷。

在灯下数着归期,夜夜有兴奋的不眠,二月初的天气,料峭春寒,独拥孤衾,更觉心潮起伏难平。忽然,侍儿来叩房门,说司阍在中门传报:“有生客求见。”

“生客?”张出尘诧异了,“是谁?宫里派来的吗?”

“不是。”侍儿答道,“一位男客,不肯透露姓名,只说夫人一见了,自然认得。”

“噢!”张出尘越发怀疑了,“那位男客是怎么个样子?”

“不知道。”侍儿又问,“要不,我传司阍进来,请夫人当面问他。”

张出尘沉吟了一下说:“不必了。你传话出去,说我挡驾,请他明天上午来。”

侍儿退了出去。张出尘定一定神,忽然想到,怕是李靖从前线派来的密使,有要紧话要告诉她,挡驾不见,可能耽误了正事。她倒有些懊悔了。

就这时,侍儿又在门外禀报:“启夫人,来客说有定襄的消息,十分紧要。”

果然猜对了。张出尘答道:“在正厅接见。”接着又吩咐,“你先进来!”

侍儿推门入内,她已下床。服侍她穿好衣服,略略理了妆,能见得客了,侍儿才到中门,传话给司阍,请客人正厅相见。

厅上燃起明晃晃的巨烛,张出尘在光晕中悄然等候。只听得沉着的履声,自远而近,司阍引进一位客人,身躯不高,但极壮硕,脸被司阍遮挡着,看不清楚,但那走路的样子,仿佛是个极熟的人。

张出尘意念一动,怦怦心跳,抢步迎了上去,那人已从司阍身后闪了出来,拉开遮在脸上的紫色面幕,叫道:“一妹!”

她不能相信那是真实的声音,尽力眨了几下眼,定睛细看,疑真疑幻之中,迸出两个字:“三哥!”

“一妹!到底看见你了!”

张出尘心头像倒翻了一盅热醋,然后又像尝到了蜜汁,又酸又甜,说不出是凄楚还是欢喜。

“三哥!”她怨怼地喊道,“我跟药师想得你好苦!这十几年,你到底到哪里去了?”

“说来话长!”虬髯客看一看司阍,对张出尘说,“你先告诉他们,别说破我的行迹。”

“噢!”这下提醒了张出尘,嘱咐司阍,“召合府的人来见三爷——三爷是我哥哥!”

“原来是三舅!”司阍先行了礼,然后击云板召集合府僮仆侍儿,都来见了虬髯客。

他坦然不辞地受了礼,从宽大的衣袖中,取出一个小革囊,伸手掬出一把晶莹圆润的豆大明珠,作为赏赐——这举动带给下人们的是惊喜奇异,而在张出尘,却被唤起了无限的亲切感,她的三哥依然是那么豪放慷慨,一点都没有变。

于是,张出尘在下人们一片谢赏声中,郑重告诫,不得透露虬髯客的行藏。然后关照取窖中御赐的美酒来款待贵客。

在李靖的书斋中,摇曳的烛光下,张出尘仍有着梦寐样的恍恍惚惚的感觉,她仔细看着虬髯客的饱经风霜的脸,叹息着说:“三哥,你老了!”

“是吗?”虬髯客摸着自己的脸,微笑中蕴含着说不尽的友爱,“你还是我回忆中的样子。”

“三哥,你到底在哪里?”张出尘迫不及待地倾泻着她藏在心里太久了的话,“贞观元年——改元了,你知道不知道?世民做皇帝了。那年正好是你十年之约到期,我跟药师说你一定会来。可是,三哥,你太叫我们失望了。我们派人到东南去找过你好几次,一点消息都没有。我在想,你知道我们去找你,一定会露面,除非你不知道。你是不是出海去了?是的,一定是的,看你那一囊珍珠,就知道了。可是,三哥,你是在南海吗?”

“虽不中,不远矣!我在东南海外,有个小小的局面……”

“那是什么地方?”张出尘抢着发问。

虬髯客大大喝了口酒。“一妹,”他笑道,“你也得容我慢慢说嘛!”

张出尘也笑了。“我恨不得你生十张口,把这十几年的情形,一起告诉我。”她说。

“你别忙!怕还要让你纳闷几天,等我去了定襄回来,才能有工夫跟你细谈。”

“怎么?”张出尘忽然想到了,“刚才你告诉门上,说有定襄的消息,这会儿又说要到定襄去,究竟是怎么回事?闹得我都糊涂了!”

“要说有定襄的消息,你才会深夜接见没有名姓的生客。”虬髯客说,“定襄也确有消息,只怕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药师可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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