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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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师可虑’……”张出尘惊疑不止,“三哥,你得了什么消息?你在东南海外,怎会知道北方的突厥?难道你早就回来了,去过塞外?”

对这一连串的疑问,虬髯客没有办法一一作答,只说:“突厥的习性和颉利的狡猾,我是知之有素的。乞降须防其有诈,一朝反噬,药师措手不及,岂不可虑?”

“是呀!”张出尘又问,“这是三哥的推测?”

“虽是推测,也有证据。”虬髯客接着又说,“我从颉利的专使执失思力那里探出一些消息,他们确是这么打算。”

“那怎么办呢?”张出尘失声叫道,“该尽快让药师知道,才好防备。可是,他奉派迎接颉利,怕已离开定襄到保铁山去了,无论如何赶他不及,这可怎么好呢?”

“一妹!”虬髯客说,“有我!”

“赶得上吗?三哥,你那头‘小黑’带来了?”

“小黑老了,不行了。我另有好脚程。一妹,”虬髯客极有信心地说,“你放心!我不但要为药师解除危机,还要帮他立件大功,成就百世功名。”

“噢!”张出尘闪着明亮的大眼,等他往下解释。

“这就是‘将计就计’,抢在颉利前面动手,制敌于先,攻其不备,可以大大打个胜仗。”

“这行吗?”张出尘觉得他说得太简单了,“唐俭和安修仁都在颉利那里,这一来岂不是害了那两个人?”

“唯一的顾虑在此。”虬髯客很快地又说,“但是,机不可失——如果用兵神速,颉利来不及杀唐、安二人泄愤,便已被擒,那就一切都不要紧了!”

“还有一层,准突厥乞降,已有煌煌诏令,怎可违命?”

“有何不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好有魄力的话!张出尘再一次感受到了虬髯客的英雄气概,同时对他的信心,也完全恢复了。

“那么,三哥,”她问,“你什么时候走呢?”

“说走就走,越快越好。”一面说,一面干了一满杯酒,是准备起身离去的样子。

张出尘犹豫了,一方面想留他畅谈,一方面又关心李靖的安危,怕耽误了工夫,所以举棋不定地说:“三哥,能再坐一会儿吗?”

“不必了!咱们回来再长谈。”说着他已站了起来。

张出尘跟在他后面相送,觉得趁这片刻,还有几句话好谈,但心里有千言万语,却一时想不起该问哪一句话。

倒是虬髯客提到了她先前问过的话:“世民做了皇帝,我知道的。贞观元年五月,我要来的——可不是来朝贺,我是来看你们……”

“那怎么又不来呢?”张出尘抢着发问。

“船已经出发了,半途遇风,刮了三天三夜不息,漂流到了一个炎热不堪的地方,土人要杀我,反教我制服了,于是他们推我做酋长——可笑吧,一个听不懂子民语言的酋长,全靠做手势。过了半年,才能交谈,我教他们耕作、纺织,又挑了个热心能干的人,培植得差不多了,把酋长叫他做,我还回到我原来的那个地方去。”虬髯客停了一下笑道,“说起来像部《山海经》,等我定襄回来再谈吧!”

“那么,你‘原来的那个地方’,倒是什么地方呢?”

虬髯客看了她一眼,没有做声。这态度很奇怪,张出尘困惑得很。

“三哥,你没有听见我的话?”她催问着。

“我听见了。你先别问我行不行?”

这下可是惹她娇嗔了。“三哥!”她略略提高了声音说,“我原以为你一切都没有变,谁知道到底变了!而且变得很厉害,你以前从不是这样子吞吞吐吐的!”

虬髯客站住了脚,以微笑来接受她的责备,然后,他徐徐答道:“一妹,我不会有半点要瞒你的事。不告诉你,是免得你为难,也免了我为难。地位、身份的不同,有时会把好朋友变得犹如陌路——如果一个人不愿意委屈自己的话。”

这话叫人一点头绪都摸不着。“三哥,你这样子说话,也不像从前。”她失望地看着他。

“这样吧,我送你一样小玩意,你所想知道的事,都在那上面。”

“好!”她回嗔做喜,像个小女孩似的捉住他的臂说,“快给我!”

虬髯客探手入怀,从衣带上解下一个小小的锦囊,交到她手里,又说:“给是给你了,最好你暂时还是别打开来看。可以这样说,如果你希望我从定襄回来,还能相聚几天,那么,你最好不看。”

听他说得这样诡秘而认真,张出尘不敢轻忽,立即答道:“既然如此,我不看它。三哥,你早早回来,别让我等久了。”

“我知道。如果一切顺利,大概可以和药师一起回家,好好醉他几场。”

于是虬髯客走了,在暗影中一闪而没,步伐依然那么矫健。张出尘环顾灯光通明的厅堂,看一看手中的小锦囊,回想着这晚上的一切,神奇美妙,仍有不能信其为真的感觉。

那锦囊中到底是什么东西呢?她捏了又捏,摸索出是一枚玉印。显然的,玉印上的文字,便是虬髯客到底在什么地方的解答。然而,何以又不许在此刻看,看了以后何以便将失却相聚的机会?这谜太玄妙了!

想不透这个谜,只好暂且丢开。于是想到李靖——夫妇的情分,又自不同,细想虬髯客所说的有关颉利的话,她不能不替李靖着急,万一虬髯客中途出了意外——就像他贞观元年自海外归来,中途遇风那样,一种意想不到的原因,阻误了虬髯客的行程,不能及时赶上李靖告警,那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

因此,从第二天起,她一天早晚两次,派人到兵部去打听消息。但是,每一次都失望了。

情势看来不妙!张出尘在考虑,是不是要进宫去谒见皇帝,陈述得自虬髯客的消息?转念又想,皇帝会问:既有此消息,何不早说?这一问,是难以回答的。而且,时机已过,就是皇帝,怕也无能为力。

谁知道,她把谒见皇帝的念头打消了,而皇帝倒又召见了她。

她怕是有李靖的不幸的消息,李世民要当面相告,加以安慰,因此,一颗心一直七上八下,直等进宫谒见,看到李世民平静的脸色,她才放了一半的心。

“出尘!”李世民问道,“我问你句话,希望你老实告诉我。你,最近见过虬髯客没有?”

张出尘心里一跳,他何以有此一问?既然问到,当然已有所闻,便不敢隐瞒,坦然答道:“见过的。匆匆一面,他就走了。”

“到哪里去?”

“定襄。”张出尘毫不迟疑地公开了。

“果然是定襄。”李世民点点头说,“既然来了,自然要去看看药师。出尘,虬髯客这一次从哪里来?”

“据说是东南海外。”

“海外何处?”李世民直视着她,话说得很急,是极注意虬髯客踪迹的神气。

张出尘心里一动,得到虬髯客一再不肯明说他的地方,悟出其中必极有大的关系,于是她这样答道:“我绝不敢欺骗陛下,我三哥,他随便我怎么追问,不肯细说。”

“噢!”李世民从御座上起身,背着手踱了几步,慢慢回身说道,“出尘,我无丝毫恶意,我只是要报答虬髯客。可是今日之下,我能怎么报答他呢?你设身处地替我想一想看!”

他那神态,竟是意想不到的严重,并且有着微微的懊恼和忧惧。这是为了什么?太不可解了!

但是,再一回想他的话,张出尘灵心飞跃,一下子看到了他的心底深处。当年,他跟虬髯客谈合作,愿以“右领军大都督”的职位相让,作为报答,而今天,他能拿大唐天子让给虬髯客吗?当然不能。既然不能就会生出猜嫌,他心里必有个不可告人的想法……

这“想法”使张出尘在那春风如剪的二月,头上嗡嗡然,有些晕眩,倒像七月里中了暑一般。“臣妾愚昧,”她谨守着臣礼,下跪答奏,“不敢妄赞一词。”

“快起来,快起来!”李世民也赶紧亲手相扶。他的神色和缓了,“出尘,我托你件事,等虬髯客回来,务必为我道渴念之意。我跟他还是患难之交,请他来看我,或者——我到你们那里跟他见面。”

“谨领旨。”

出宫回府的张出尘,检点私室,发现贴身的罗衣,都已湿透。几次在性命呼吸之际,她都未有过这样的惊惧,皇帝——当年的李世民变了!虬髯客的话:“地位、身份的不同,有时会把好朋友变得犹如陌路。”当时茫然不解,此刻却是再清楚不过了,清楚得如同听见雷响一般。

现在,她也明白了虬髯客不叫她看那玉印的用意。如果知道了他的身份,如果他的身份是不便告诉李世民的,那一刻,岂不是太为难了?

“三哥!”她以无限的敬爱,付诸喃喃自语,“你真是大智慧的人!看得这样透彻,想得如此周到。可惜,”她的声音消失了,却在心中自语,“你不是皇帝!”

丢开忧疑惊惧,她自我警惕着还有棘手的现实要好好应付。第一件想到的事,是该把皇帝的态度告诉她丈夫,好叫他心里有数。但这封信很难着笔,若是措辞不谨,泄露出去,将会惹祸。盘算了半夜,她终于写成了一封自觉面面俱到、毫无漏洞的信。

信中说,皇帝召见了她,问起虬髯客的行踪,她已据实答奏。皇帝念旧情重,十分关切,希望李靖将虬髯客在定襄的情形,随时详奏以“上慰圣心”——这是暗示李靖,皇帝已生猜嫌,不可隐瞒什么。

写好了信,她遣人送到兵部,请派驿差专递。这样做法,用意在表示无私。处理完了这一切,她稍稍心定了些,把全副精神关注在虬髯客身上,嘱咐府中得力稳当的苍头,到东西两市,密密查访,怕是虬髯客神出鬼没地又已回到了长安,便好赶快请来相见。

那东西两市,一到日中鸣钲交易,万头攒动,要在其中去找个人,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派出去的苍头,计议了一下,都说“三舅”仪表奇伟,只有专门注意那些奇装异服、形容古怪的人,或许会有所获。

那些人在西市最多。大唐开国不过十几年,除了北狄以外,东、南、西三面的邻国,交好宾服的极多,大唐对那些来自日本、于阗、龟兹、大食、天竺、波斯的外侨,也以极宽大的态度对待,不管信的是佛教、回教、景教、祆教,还是摩尼教,都可以在长安安居乐业。但是,达官显宦所住的东城,对他们多少是排斥的,所以多集中在西城靠北密迩西市的那几坊中。

寻了有上十天,如石沉大海,始终没有虬髯客的影子。

就这时,传来了一个惊人的捷报,说李靖大破突厥,斩首万余级,俘掳十万,逃亡的颉利,为大同道行军副总管张宝相所生擒,正在解送长安途中。而大唐派去抚慰的专使,唐俭和安修仁,却是安然脱险了。

喜极而泣的张出尘,心里明白,这是虬髯客的杰作。她在想,应该把此中原委,奏明皇帝——虬髯客立了这样件大功,李世民,不该再对他有所猜嫌了。

但她随即又想到了她自己跟皇帝说过的话:“妇人不与闻国事。”何况是如此重大的军事机密?虬髯客幸而得手,若是失败了呢?那便是李靖违旨误国,罪在不赦。这样一想,她又担忧了,仗是打胜了,违旨也违定了,设或故意苛求,则无功有罪——隋朝名将史万岁破达头可汗,不赏而诛,便是先例。

因此,她对朝廷的动静,特别加了几分注意。不久,皇帝颁发了两道举国欢腾的诏令:大赦天下。赐民大酺五日。这表示皇帝对这一次的大胜,是极其高兴和重视的。

于是,张出尘安心了。她预计着皇帝又会召见,向她赞扬李靖的功劳。

果然,她又奉召进宫。但是,皇帝并未奖许李靖,却拿了一道御史大夫萧瑀的奏章给她看,萧瑀弹劾李靖治军无律,纵容士兵掳掠,散失奇宝。

“出尘,你看药师会这样子吗?”

张出尘自觉一颗心在往下沉,违旨有罪的忧虑实现了!但也因为是意料中事,她才能从容应对:“李靖从龙以来,治军如何,为陛下所亲见,其事有无,自有宸断,毋劳垂询。”

语气委婉,话中的意思却硬,“毋劳垂询”,简直是在给皇帝钉子碰。李世民有些好笑。“出尘,你放心!”他正色说道,“我不录其罪,只录其功。”

张出尘想说:李靖无罪。话到口边却又咽住,只照例谢恩。

“还有件事,我要告诉你。”李世民说,“虬髯客在药师军中,替他参赞一切。”

张出尘还不明白这话的意思,不敢贸然有所表示,只说:“张某原是陛下的故人。”

李世民点点头,赞叹着说:“真是不世出的奇才!可惜——”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

可惜什么呢?可惜不肯为他所用。张出尘心中默祷:但愿李世民不是杨素。

“出尘!等虬髯客回来,你务必得想办法把他留下来。你们兄妹感情好,他会听你的劝。你告诉他,我已经叫鸿胪寺研议,如何用最优遇的礼节待他。”李世民稍停一下又说,“还有,你该请他在你们那里下榻!”

张出尘领旨出宫,恨不得自己跨一匹快马,飞驰回府,她急于要去看一看虬髯客留下来的那颗玉印。他的身份,皇帝已经知道了。鸿胪寺是接待四夷君长及朝贡使节的衙门,说叫鸿胪寺研议接待的礼节,不就表示虬髯客是一位番王吗?

是什么地方的番王呢?她必须先弄个明白。打开那小小的锦囊,果然从一枚翠玉印上解答了她的谜,印文上刻着两种字体:一种如符篆一般,茫然不识;一种却是大篆,四个字:扶余国主。

扶余?张出尘恍恍惚惚记起,李靖曾谈过这个地方。理一理记忆,想起那扶余远在东南海外数千里,不但不在四夷之列,而且与中土从无交往。对他们的国主如何接待,并无成例。那就怪不得皇帝要叫鸿胪寺研议宾礼了。

然而就这一会见的工夫,她对那陌生得几乎一无所知的扶余国,发生了异常亲切的感觉。她知道,那是因为她的三哥在那里做国主的缘故。他在那里怎么样?是不是受子民的爱戴?他喜欢不喜欢他的子民?生活习惯如何?他是不是过得很好?还有,他立了后没有?后宫有多少妃嫔?美不美?那“三嫂”是怎么个样子,就像“昆仑奴”那样,肤黑如漆吗?

这些都是极饶兴味的疑问,越想越多,把她的思绪拉得极远,远得再也想不起眼前的一切。

“夫人、夫人!”一名侍儿,喜滋滋地来禀报,“三舅回来了!”

“什么?”她迷惘地问。

“三舅回来了!”

“啊!”这下听清楚了,“快请到书斋。”

“已经在书斋了。”

于是张出尘匆匆忙忙出了卧室,一进书斋便看到虬髯客在院子里负手闲步。他看到她,停住脚,神态安详地说:“药师已经班师,还有三五天可到。”

“这一趟多亏你!”张出尘说了这一句,转身吩咐侍儿,“你们在这里!”

把侍儿们留在外面,兄妹俩关门来密谈,虬髯客略略报告了定襄的情形。说李靖已预见及颉利可能会有阴谋,只是举棋不定,进退两难。“我就提醒了他一句:机不可失,兵贵神速。并没有替他做多少事。”虬髯客又说,“这一仗打得很漂亮,那都得归功于药师自己指挥得好。”

“不,三哥!”张出尘低声说道,“世民已经知道,你在药师军中,替他参赞一切。”

“那是药师故意这样报告的。”

这话在张出尘却颇感意外,细想一想,她明白了。“你看到了我给药师的信?”她问。

“自然看了。”虬髯客也放低了声音,“我早就料到,世民若是知道我来了,一定会觉得处境为难。他知道我不肯向他俯首称臣的,可是‘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有我这样一个化外之民在这里,并且插手在他的大征伐之中,自然叫他不能安心。如果他知道了我现在的身份,还要觉得尴尬。这就是……”

“我知道,这就是你不叫我看你那颗印的缘故,怕世民知道了,问起你的底细,让我难以作答。可是,他知道了。三哥,”张出尘停了一下说,“我也知道了,今天上午我不能不看看你那枚印。”

“噢!”虬髯客失声轻喊,“世民好厉害!毕竟瞒不住他。他怎么说?”

“他说,要鸿胪寺研议,以最优遇的礼节接待你。”

“嗯。还有呢?”虬髯客沉着地问。

“他叫我务必设法劝你留下来。又说,你应该住在我这里。”

虬髯客得意地笑了:“到底也还有他不知道的。”

“是的,他恐怕不知道你住的地方。要你住在我这里,意思就是……”张出尘迟疑着不愿再说下去。

“怎么?一妹,你不可有一句话瞒我,关系重大!”

“仅是我的猜想,”她停了一下,毅然说出了口,“那一来,他就算把你交给我了。”

虬髯客勃然变色:“难道我从你这里走了,他要问你要人?”

“那自然不至于。只是为了容易找到你而已。”张出尘忽然觉得内心软弱得撑持不住。“三哥!”她用恳求的声音说,“你就算为我跟药师受委屈,留下来做个盛世闲人吧!让药师去勤劳国事,我陪你过几年太平岁月,看遍名山大川,也到烟水江南去住些日子。收拾雄心,好好过几年舒服日子。三哥,这平淡的境界,可也是难得的呀!”

那充满着情感的声音,激出了虬髯客平生第一滴眼泪,多少次出生入死,未抵此一刻动魄惊心,他黯然地低下头去,好久,以略带沙哑的声音答道:“‘树高千丈,叶落归根’,我自然动过乡思,做过买山归隐的打算。无奈,我有丢不下的责任,我必得回扶余去。现在,”他抬起头来,话题一转,“我才真正谅解世民,他不能不对我有所猜忌,他的地位,他的责任,不得不然。一身系天下安危,论到私人恩怨,自然不能像匹夫匹妇那样处理得明快允当,就像我为了扶余,顾不得你跟药师一样。一妹……”

话没有完,让张出尘摇手止住了。窗外人影匆遽,随即听得侍儿高声禀报:“夫人,有客来拜。”

“谁?”

“有名刺在这里。”

“进来!”

侍儿推门入内,呈上名刺,张出尘看了看,默然递给虬髯客。

“这姓徐的,何许人?”

“鸿胪寺少卿。”

虬髯客的脸色慢慢变了,是一种绝望的漠然,“想多住几天也不可得了!”他说,那声音空荡荡的,仿佛山谷中的回声,不能信其为真实。

“三哥!”张出尘倒相当沉着,“你别忙,等我先去看看再说。”

“好。”虬髯客说,“我想不用我再嘱咐,我不受册封!”

“自然。我不会随便替你答应什么。”

“对了。你去吧!”

张出尘一出厅,大为意外。那徐少卿带了上百的从人,几十床锦袱遮盖的礼物,自大门一直摆入院子,这是干什么?

“皇上颁赠扶余国主的,有礼单在此,请代国夫人转交。”徐少卿奉上一张桃红的笺帖。

张出尘不肯接,只问:“皇上还有什么话?”

“奉旨:请扶余国主进宫相见。”

“我会转告他。”

“皇上面谕:如果扶余国主在府上,此刻就请进宫。”

“这……”张出尘方寸大乱,不知如何作答。

忽然,“一妹,让我来!”那清澈厚重的五个字,响遍了五楹大厅,当张出尘和徐少卿回头注视时,虬髯客已如山岳般屹立在屏风前面。

“这想必就是扶余国主?”徐少卿看一看张出尘,随即又向虬髯客施礼,自陈衔名。

虬髯客拱拱手算是还了礼,朗朗发言:“恕我不叙客套了。实话真说吧,我这趟来,到底是浩游还乡,还是万里做客,自觉不甚分明,所以跟唐朝皇帝,”他停了一下,斩钉截铁地说了四个字,“不便相见。”

“皇上原说了的,国主是皇上的布衣故人……”

“现在都不是布衣了!”虬髯客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

“那么……”徐少卿踟蹰着,仿佛有句话不便说出口来。

“你是问我今后的行止?”

“不,不!”徐少卿说,“鸿驴寺备有客馆,理当为国主效劳。”

“不必了。”

“然则,”徐少卿又说,“请示下榻之处。”

“非告诉你不可吗?”虬髯客的声音不好听了。

“这是我们的责任。”徐少卿很委婉地解释,“国主远来观光,我们该尽保护的责任。”

虬髯客沉着脸不响,心里在打算翻脸闹它一场。但视线一触及张出尘,他立刻改变了想法,点点头对徐少卿说:“我知道你们的责任。请稍待,我跟舍妹先说几句话。”

“请便、请便!”徐少卿鞠躬后退,候在廊下。

虬髯客和张出尘对看了一眼,眼中都有着只有他们兄妹才能了解的抑郁,默默地、缓慢地走在一起,到僻静的角落停了下来。

“一妹,你看出来了吧?世民在逼我走!”

张出尘自然看出来了,虬髯客一到,徐少卿接踵而至,这样严密监视着虬髯客的行踪,真是如临大敌。她替虬髯客不平,然而她不能表示什么,只好这样说:“三哥,你在我这里住几天,他们该可以放心的。”

“不!”虬髯客说,“对我猜忌不要紧,若是疑惑到你们夫妇身上,那麻烦可就大了。我还是走吧!”

一听那个“走”字,张出尘顿时如魂飞魄散,愣在那里,好久说不出话来。

“一妹!”内心激动的虬髯客,不得不强自镇定,安慰她说,“反正总是要走的,迟走早走都一样,不如就此刻硬一硬心肠,分手了吧!”

“三哥!”泪眼婆娑的张出尘,声音都是颤抖的,“难道你多留一天都不行?”

“多留一天自然可以。不过,”虬髯客放低了声音说,“世民今天晚上一定会到这里来看我。我见不见他?不见,叫你为难;见,叫我为难——难道我用四夷君长的礼节朝见他吗?一妹,这么多年,我就是为了争这一口傲气,如果你一定要叫我受这委屈,我也认了。”

“不要!”她忽然变得坚强了,恢复了她那飒爽明快的风仪,“我不要你受任何委屈——就像你不肯让我受一点委屈一样。三哥,你走吧!你只说,咱们什么时候再见?”

“沧波万里,‘再见’两字,可真难说。”

“那么,三哥!”张出尘强忍两泡眼泪,显示了她的绝望的豁达,“从今以后,你忘掉我,我忘掉你!”

“是的!”虬髯客低下头去又抬了起来,吃力地说,“我,我看得开的。”

张出尘没有答话,背过身去,不肯再回过来。她自己知道,只要再多看他一眼,她就会号啕痛哭。

“徐兄!”她听见虬髯客在说,“请上复我的布衣故人,就说我走了,请他放心!”

“这、这……”徐少卿似乎颇感意外地,“我叫人准备车马送国主。”

“不必。我说走,一定走。你不必亲眼看我离了长安才敢去复命。”

“国主,你言重了!”徐少卿又说,“只还有件事要请国主吩咐,皇帝的礼物,替国主送到何处?”

“送到东西两市的善堂,让长安无告的小民,普沾皇帝的雨露。”

话一完,她听得履声复起,很快地远了。自此一别,门外即是天涯,此生不仅永无见期,而且沧波浩渺,消息难通,从此生死也不明了。

“三哥!”她脱口喊出这一声,飞也似的奔了出去,无论如何她要见这最后的一面,“三哥,三哥!”她一路喊着,追到了大门口。

“一妹!”虬髯客站住脚,以极平静的声音问道,“你还有话说?”

当着徐少卿,当着上百的仆从,她无法说一句心里要说的话,只俯下身去,用纤纤双手,挖一抷土,使的劲太猛,折断了两个指甲,痛彻心扉,然而她忍住了,终于挖起那一抷染有鲜血的泥土,眼泪扑簌簌地流着,也都在那抷土中。

“三哥!”她哽咽着说,“你要想家,就看看这个吧!”说完,她把那一抷有血有泪的泥土,塞在虬髯客手里,然后掉头就走,进大门、走甬道、过正厅、越穿堂、绕曲槛,一直回到自己的卧室,扑倒在枕上。

窗外,漠漠春阴中次第响起寺院的暮鼓,一杵杵击碎了堂堂白日,击不碎扰攘尘世难明的恩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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