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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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消息传到潼关,所有的义军首领——自然包括李靖在内,都震动了。

在李靖,迷惘多于焦虑,而警惕又多于迷惘。兵机不测,一丝的疏忽,可以造成绝大的失败。河东已经起兵,而且传闻粮秣不继,一心的指望,就在长驱而入潼关,就食于永丰仓。现在,他们全部希望落空了——这不是一人一家的得失,十几万大军,进退维谷,一旦溃败,流落民间,河东一片清净土,立刻就会糜烂。这责任在谁?

一想到此,李靖万分不安。他自然不是没有替河东的义军想过,原来的打算,是等部署稍定,占领永丰仓以后,先拨一部分粮食接济李世民,然后等见了虬髯客,重新再研究合作的途径。此刻,他发现自己错了,错在没有能细想别人迫不及待的处境!狗急了还要跳墙,十几万军队不得一饱,自然什么事都会做得出来的。

但是,刘文静的作风使他愤怒。他不以为别人的劫持张出尘,可以跟他的挟持王长谐能够相提并论,他是出于无奈而采取的一条唯一能够进入潼关的路,但刘文静可以旧事重提,先申述困难,请求合作或援助,于公于私,他是绝不会袖手的。这一点,刘文静应该想得到,而竟出以劫持一个弱女子的手段,是可鄙的、可恨的。

因此,当孙道士探询他应该如何应付对方时,他断然决然地答道:“不理他!”

“这不妥!”孙道士大不以为然,“这不是了事的态度。”

“且等一等再说。”李靖心中焦急,表面却是沉着的,“刘文静不会知道出尘要来,特意在半路上设下埋伏。无非发现出尘的踪迹,临时才打定的主意——这主意,李世民不会同意,他知道了,一定会把出尘送回来。”

“你有把握吗?”

“有。”李靖毫不迟疑地答说,“李世民的性格,我很清楚。再说,若非如此,这个人又有何足取?”

“但是,刘文静的气量,你也是知道的。”孙道士说,“三哥在太原耍了他一下;我在潼关又把丁全耍了;现在,你又把他到嘴的食,硬夺了下来。刘文静可是恨极了咱们,说不定就会迁怒到尊夫人头上。万一出了什么乱子,悔恨莫及!”

“不要紧。”李靖摇摇头,“刘文静只听一个人的话:李世民——他能控制得住他。”

“那么,”孙道士只好这样说了,“且等一天再说。”

这一昼夜的日子特别长,消息沉沉,李靖的判断——李世民会送张出尘回来——无疑是错了!

“怎么办?”孙道士问道,“还有半天的时间。明天中午,答复的限期到了,该如何应付,得要拿个确定的办法出来。”

李靖开始感觉征兆不好,心乱如麻,一时竟失去了他平日那种从容不迫而有决断的长处。

“我看这样,明天先答复他们,说还要考虑,再请他们宽限两天。”

“这怕不行。”李靖迟疑地答道,“他们快绝粮了,等不及的。”

“那就答应他们的要求吧?”

“不!”李靖摇摇头,正要说下去,守卫的义军,匆匆进来报告,虬髯客到了。

李靖和孙道士一齐迎了出去,彼此相见,忧喜交杂,李靖抢上两步,拱手说道:“三哥,幸不辱命。”

“你干得好!”虬髯客握住他的手说,“失算的是我。”

接着,虬髯客又与孙道士寒暄道劳。李靖不知他何以自责,找一个空隙,插口问道:“怎么说失算?难道东面形势不好?”

“东面——你指洛阳那方面?那里依旧相持不下,我说失算,是不该让一妹冒险。”

“噢……”李靖心想,张出尘被劫持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这对士气多少是个打击;新近归附的官军中,也难免有人会生异心,不管如何,在表面上要冲淡这一意外事件的严重性。所以,他低低说了一句:“三哥,你该先去劳军。”

虬髯客稍微想一想,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便即作出愉快的神色,忙不迭地答道:“是的,是的。咱们马上就去。”

于是,从人牵来两匹马,虬髯客仍旧骑着他那匹健硕的黑卫,按辔徐行,到南北两城及各山的驻区,向义军及归顺的官军殷勤慰劳,附带视察防务及重行编组的情形。

这一个圈子转下来,虬髯客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同时对李靖也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及完全不同的估价。他原以为李靖属于策士之一流,运筹帷幄,独擅胜场,偶尔率少数劲卒,遂行奇袭,亦能凭他的机智,马到成功,至于大部队的指挥,可能非其所长。

根据实际的观察,虬髯客才知道自己过去的想法错了,李靖是大将之才,他不但能将兵,将将更有一套独到的手法。每至一处,当守将有所请示时,他的答复,往往只有一两句话,便能叫请示的人欣然意会而去。虬髯客平心静气地自我检讨,觉得他亦不能比李靖做得更好。

但是,他立即又有一种极其复杂的感觉,仿佛欣喜,又仿佛失望——失望是对他自己,平生意气自喜,立志要成为天下第一流人物中的第一位。而过去,曾输李世民一筹;现在,李靖又有凌驾他而上之的模样。他的“第一的第一”的志向,势将成为可笑的虚愿。

这样想得深了些,他为自己悲哀的感觉,便也更分明了。忽然,灵光一闪,仿佛觉得他可以做一件出人头地、人所难能的大举动。然而那到底是怎么个举动?他无法说得出来。那一念来得太快,等他想要抓住它时,它已逃逸得无影无踪。

回到都尉署中,进入李靖的私室,他们才谈到张出尘。虬髯客说他是特为赶来的,刚要领兵出发,骤闻生变,一切计划都搁置了,他特别强调,现在是救人第一。

随后,李靖陈述他的看法,他相信李世民会把张出尘送回来。在虬髯客面前,他仍旧坚持这一看法——事实上,他不能不如此坚持,因为他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救妻子出险,唯有等待着奇迹出现。

“药师!”虬髯客说,“你一向是很冷静的,事情牵涉到一妹,由于太关心的缘故,便有些乱了。事实很明显地摆在那里,刘文静如非事出无奈,不会出此不光明的手段。李世民自然不会赞成,可是他能说刘文静不对,自动把一妹送回来吗?一个极现实的危机摆在那里,十几万人张着嘴等着,李世民拿不出解决的办法,却又把部下想出来的解决办法打消了,请问,他何以服众?”

李靖不答。他为李世民设身处地想一想,也认为不能不这样做。

“统兵之难,就在这里,有时不得不替部下负责。这,你当然很明白。”虬髯客又说。

李靖自然明白,他也明白虬髯客的意思,为了义气,不惜委曲求全。但是用兵的强弱,往往就是意志的考验,谁能坚持到底,谁就占上风,而他,此刻正在痛苦地坚持。

“药师,一个人必得有承认失败的勇气,才有重振旗鼓的可能。眼前是一大顿挫,该尽快收拾,收拾好了,重新来过。”

“三哥的意思是接受对方的条件?”

“舍此别无他途。”虬髯客又说,“你不是本来就赞成跟李家父子合作的吗?”

“不错,我本来赞成合作。但此刻不行。”李靖愤然作色,“在对等的地位上才可以谈合作。挟持之下,侈言合作,不过自欺而已。这几近投降的事,我李靖不干!”

“药师别闹意气!大局为重。”

“这不是闹意气,我正是为了大局。在潼关我是统帅,可是潼关不是我一人拿下来的,我不能为救我的妻子,把弟兄们辛苦得来的战果,平白与人分享。而且这不尽止于拱手让人,而是一种屈辱,我不能叫弟兄们为出尘而蒙羞。”

这番义正词严的话,在虬髯客听来,多少是起反感的,觉得他是在唱高调,于是,脱口说出一句话:“如果你觉得你的处境为难,那好办,我先解除你的兵权!”

李靖脸色微变,但旋即明白,虬髯客出于善意,因而振衣长揖:“三哥成全我跟出尘,感恩不尽。不过大丈夫行藏出处,贵乎光明磊落,进退之间,不可丝毫苟且。我从现在起,就将兵权奉还三哥,听凭三哥处置。如果出尘能脱险,我夫妇买山偕隐,从此不问世事。为了儿女私情,放弃责任,在我是惭愧痛心的,然而事出无奈,也只好抱惭终身了。”

局面有些闹僵了!虬髯客看到李靖这样表示,越发敬爱,但苦于无法转圜,烦得不住搓手吸气,好久,叹口气说:“药师,我悔恨莫及!”

“怎么?”李靖皱着眉间。

“一妹急着要赶到你这里来,我不该冒冒失失怂恿她快走。她到底不懂用兵之道,而我应该想到河东部队受制于潼关,可能有所动作。这稍微想一想,就可明白,可是我竟未想,一念之差,陷害了……”

“三哥,”李靖大声打断他的话说,“你不必自责如此。死生有命,谁也害不了谁!”

“不!”虬髯客激动地说,“我心里难受。药师,你一定得听我的话,把一妹快接回来,我才能安心。”停了一下,他又说,“我是个孤儿,上无父母,下无兄弟。成年以后,走南闯北,倒是结交了不少好朋友,可是朋友到底是朋友,自从认了一妹,我才觉得我不是世间最孤单的一个人,原来我也有至亲骨肉。我自己私下立过心愿,为了一妹,我什么都可以牺牲。你,你们是夫妇,难道,你也不肯像我这样牺牲一点点吗?”

这话说得李靖满心委屈,却又难以分辩,憋了半天,逼出一句话:“如果三哥肯早听我一句话,跟李世民合作,就不会有今天的为难了。”

“你知道的,我不甘屈居人下。”

“那么,今天又如何呢?”

“我说过,为了一妹,我什么都可以牺牲。”他眼睛望着空中闪烁着,渐渐露出一种非常奇异而无法究诘其意义的微笑。

李靖不能不感动,但要他放弃二十年来自我砥砺而成的军人的气节,以及兵学的修养,可是件极其为难的事。想了半天,总觉得此一刻还不是下最后决心的时候,因即说道:“限期在明天中午。到时候再说吧!”

到了限期会有什么办法呢?他茫然地一点点头绪都想不出来。

虬髯客却是个最善于自我排遣的人,眼前既无善策,且先抛开再说。召集义军,斟酒相劳。席间报告了些洛阳前线的情况,他心里对李密非常不满,此时并无一句谴责的话,只以乐观的口吻推论,由于潼关的变化,洛阳胶着的形势,将被打破。同时又断言,三年之内,天下可以大定,要过丰衣足食的太平日子,自然不是一下子可以办到,但是,那必是使人乐于刻苦的有希望的日子。

酒酣耳热之际,虬髯客拔剑起舞,高吟着汉高祖的“大风歌”。舞讫,在义军将领的欢呼声中,徐徐收剑,取一杯酒,沥在阶前,指胸自誓:“皇天后土,鉴我微衷,如汉高‘分我一杯羹’的用心,虽得天下,我亦不为。”

满座愕然,唯有李靖觉得刺心。此外,就是孙道士看出一点因由,他怕虬髯客再说出什么叫人惊疑的话来,辗转传猜,足以打击士气,于是赶紧拦在前面说道:“三哥有醉意了,去安息吧。”

虬髯客闭着眼点一点头,然后张眼拱手:“各位宽饮,我先告退。”

等他一走,大家也都散了。孙道士陪着李靖来到西院卧室,只听鼾声如雷,虬髯客已睡得很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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