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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忆旧的剑有妖气,给人以妖物的感觉。他运剑之时,他的剑亦是跃跃欲试,如烟似雾,盘旋不定,随时准备咬敌人一口。他曾在泰山练剑,练出与泰山恰好相反的剑势。别人观看他的剑,绝不会想到旭日东升、帝王封禅的正大威严之意,只能体会到妖异与邪魅。

他和温火滚相识多年,性格却毫不相似。温火滚力拼而死,他可不想这样。于是他动用“白虎冲煞”的独门身法,提气轻身,化为一缕轻烟,试图溜出元十三限的拳风。

元十三限只剩一臂,拳招里势必留有破绽。这丝破绽,便是他的求生之路。

他成功了。元十三限拳到之际,罗睡觉亦一剑刺来,使他略微分了分心。孙忆旧陡觉拳风减弱,心中大喜,赶紧一冲而出,脸上兀自带着笑容。下一秒,他一头撞在一道本不存在的铁壁之上,全身功力当场被人弹回,大叫一声,踉跄后退。

他带笑的脸扭曲抽搐,无辜的活像撞到玻璃的鸟儿。不知何时,黑衣人已站在他前面,冷冷看着他,同时唤道:“元十三限,咱们该走了!”

第三百七十二章

她之所以要走,是因为有人来了。

唐非鱼匆忙逃离元神府, 倒也没就此逃之夭夭。他出了大门, 通知在外等候的一爷, 要他赶紧带上人马,冲进府里助阵。苏夜听到的, 正是一爷站在厢房门前,挥落长刀时带起的奇异风声。

一爷的刀很长。如果别人的刀是长刀,那他的刀应该被叫做“超长刀”, 或者“巨长刀”。他挥动这柄刀, 轻巧的好像拈着一根稻草。但这么一刀下去, 屋顶、大门、被刀气波及的房内家具,全部一分两半, 轰隆隆地塌陷了。

换句话说, 他一刀斩开厢房, 意在逼出房中敌人。

长刀几乎碰到余厌倦、梁伤心两人, 却于千钧一发间,悄然停住收回。他们惊魂未定, 但见周围尘土飞扬, 几步开外的景象模糊不清。光影朦胧变幻, 人影流窜无定。忽然之间, 孙忆旧的妖剑当啷一声, 掉在地上,自己跟着倒下。他前方的苏夜,后方的元十三限却没了踪影。

罗睡觉立在稍远些的地方, 眼皮完全翻开了。他的眼珠又黑又利又亮,死命盯了几眼屋顶上的洞口,一言不发地往外走,穿过厢房前部的废墟,示意一爷不要动手。

孙忆旧气绝之时,苏夜人已不在这间房子里。她招呼上元十三限,带他一起离开。她离开的那个方向,亦预先设有伏兵。但伏兵均为武艺平凡之辈,无人敢上前阻拦,全部抬头望天,呆呆看着她几个起落,消失在元神府的高墙之外。

府内众人看着倒塌的房屋,均有恍如隔世的感觉。无论一爷,还是罗睡觉,还是张步雷等拿不上台面的帮手,都围拢成一圈,个个沉默不语,琢磨着这件事的真实意义。良久,一爷蓦地长出一口气,沉声道:“我去找小侯爷。”

他一来,苏夜就走了。她并不怕他,只是不愿和大内侍卫总统领,兼御前第二高手冲突。何况,她今日杀了黑光上人和两名刀王,算起来已经够本。

现在她一直在思考,思考如何处理元十三限。直至两人一前一后,离开汴梁城,来到距离最近的黄河大堤,她仍未得出满意的结论。

大堤附近,覆满了入冬以来降下的白雪。有些地方被清理过,露出雪下结着霜冻的衰败枯草。黄河并未封冻,继续向东奔流,发出汹涌澎湃的浩大水声。她去元神府的时候,天气尚晴朗无风,只是单纯的冷,这时往黄河边上一站,只觉寒风如刺骨钢刀,一刻不停地从北往南吹拂。

河中常有行船,河岸却冷清无人。这本是个荒僻的地方,时值严冬,更不可能有人前来游玩。如果不看河心那些船只,这里真像是被上天抛弃了,满眼都是荒凉之意。

她默然站了一会儿,眺望河对面的风景。当然,对面也是冬天,也没什么好看。但黄河毕竟是黄河,单凭一股奔流到海不复回的气势,便让人觉得它壮丽浩阔,何需其他风景点缀。

不知站了多久,元十三限突然问道:“你为什么救我?”

苏夜站着,他盘膝坐着。激战过后,他精神陡一放松,全身的疲乏伤痛都涌了回来,提醒他只剩半条命了。他不得不原地坐倒,却失去了运功疗伤的欲望,和她一起看了一阵子风景,终于忍不住发问。

苏夜冷笑道:“谁想救你来着?我本来是去杀你的,结果看了好大一场戏。”

她伤愈之后,当即展开报复行动。一年前,她曾发誓要杀尽白楼之上,等候火药爆炸,炸塌青楼玉塔的那批人,所以想继续履行这个誓言。与此同时,她也打算找元十三限的晦气,以免诸葛先生对同门师弟手下留情,导致元十三限为祸愈烈。

然而,方应看做事谨慎小心,每次出入侯府,都把六大刀王和张氏兄弟带在身边,绝不让他们落单。她连续监视了十来天,见到的始终是至少九人的团队,心想这边不急,遂转头去了元神府,着手跟踪元十三限。

她以为这会是一场你死我活的大战,但计划不如变化快,尚未找到下手机会,便发现宾客盈门,人人喜气洋洋,前来祝贺元十三限受封大将军。那时候,她直觉事情不太对,收起亲自动手的心思,躲在偏僻处,窃听府中动向。

元十三限伤势缠绵不愈,严重影响了他的感知能力。当初老林寺里,他与达摩金身合二为一,恍若魔神降世。如今威风宛如过眼云烟,他不但没察觉苏夜在旁,甚至没看出客人心怀鬼胎。连喝那三杯毒酒时,他都心不在焉,想着以后将会遇到的麻烦。

苏夜看够了,听够了,趁乱掠上厢房屋顶,听见屋内詹别野、唐非鱼索求秘籍而不得,一怒痛下杀手,不禁好气好笑,同时产生一点怜悯的心思。然后,她赶紧混进人群,在混乱中诛杀两名刀王,再冲进厢房,暗算黑光上人得手。

元十三限在她背后森然道:“既然要杀我,为啥又救我?纵使我杀得府内血流成河,最后一样要死。你在旁边等着,便能等到我死了。”

苏夜头也不回,冷冷道:“以前,有条猎狗咬了我一口,我决定杀它报复,结果去了之后发现,猎狗老了,瘸了,不中用不听话了。主人想摆脱它,于是先在它食物里下毒,再纠集平时不敢正眼看它的大狗小狗,一拥而上撕咬它。”

元十三限脸上刀疤猛地一抽,肌肉亦扭曲颤动,仿佛被她踩中了痛脚。

“它一死,喂它的东西就会喂给别人吃,所以,”苏夜声音冷酷到了极点,像是机器发出来的,而非一个具有感情的人类,“其他狗儿高兴极了,被它咬过也好,被它帮过也好,都欢呼雀跃,争先恐后冲上去,急于抢这个大功劳。”

她霍然转身,伸出右手,朝元十三限轻轻一点,总结道:“不用我解释了吧。你就是这条猎狗。那一瞬间,我非常,非常同情你。而且在我看来,那群围攻你的……江湖豪杰,是一群烂人。我不想做烂人,所以我帮了你。”

元十三限年轻的时候,模样应该相当英俊,人到老年,威风犹存,可惜容貌被那道刀疤破坏了一大半,阴沉可怖远大于轩昂潇洒。眼下他显然极度愤怒,控制不住情绪。刀疤从抽动变成抽搐,似乎下一秒就会到处乱爬。

他厉声道:“我不需要你同情!我不需要任何人同情我!”

苏夜笑道:“同不同情,取决于我而不是你,而且你这是所谓的‘高手’的通病。武功练高了,总觉得世间一切事物都该绕着自己转。你需要同情,别人就该同情。你不需要,别人就不可以同情。该说你脸皮太厚呢,还是做人太狂?我的意见是,被人同情,永远比不值得同情好。我建议你克服这心障,学会尊重他人的感情。”

她方才语气很冷酷,这时又很温和。但这些温和的言辞,比冷酷言语更伤人。

事到如今,元十三限走投无路,孤单无助,连续挨了她几句呛,心情怒到极点,反倒盛极而衰,稍稍平和了一点儿。他不去和她作口舌之争,深深吸气吐气,如是者三,蓦地问道:“你到底是谁?”

苏夜笑道:“你猜。”

元十三限道:“把你的斗笠和面具拿下来,死到临头,我得知道我死在谁手里。”

苏夜道:“啊,原来你不知道?毫无疑问,你是死在蔡太师手里。除了他,谁还能使动他的贴身护卫?”

她重新转身,回到面对黄河的姿势。河水自然泥沙俱下,掀起的浪花都带有浊意,却比这世上的人与事,清澈了一万倍有余。她叹了口气,幽幽道:“你觉得我会杀你?”

元十三限冷冷道:“你竟然有放过我的理由?”

苏夜笑道:“我还在想呢,不要心急。事情到了这地步,我确实想不出应该怎么做。”

元十三限紧绷的心弦,无可奈何地放松了。他精神十分衰弱,体力消耗了一大半,实在绷不了太长时间。

他惨然道:“我一生都在失败,无论年轻时,还是年老时。诸葛正我教出四大名捕,许笑一教出王小石,而我……我教出了六合青龙和文雪岸。我杀徒疗伤之时,四大名捕竟不顾生死,竭力阻止我。从那一刻起,我就明白,我再也争不过他了。”

苏夜颔首道:“这是一个合理的结论。”

元十三限苦笑一下,再度振奋精神,大声道:“告诉我你是谁!当年江湖中的成名人物,没有我元十三限不认得的。你和我有过交情吗?我们见过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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