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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前,他自知必死,于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一心应付对手。苏夜出手救他,帮扶着他,共同逃离元神府,又使他萌生一丝生的希望。随后他立即发现,她其实没有饶过他的理由。这丝萌芽被当场掐灭,他亦回到安静等死的境地。

但是,他依然好奇她的身份,希望她看在他是将死之人的份上,向他透露秘密。

苏夜背影纹丝不动,嗤笑道:“我若告诉你,你怎么保证不会泄密?”

元十三限半是愤怒,半是挫败,一时间五味杂陈,恨声道:“时至如今,我哪还有泄密的对象?他们每个人都盼着我死,事先无一人暗示我大限将至,我……”

第三百七十三章

他说到一半,忽然咳嗽起来。这种嗽声较为沉闷, 未能在胸腔里发出回响, 表示他的肺本身没有问题, 是毒性正在侵蚀他的胸臆。他不肯运功抵抗,仅靠一身好底子硬撑, 撑到这时,终于有了剧烈反应。

不过,他不必再说下去。他的话很有道理, 流露出的悲切也是货真价实。即便他想泄密, 又能找谁倾诉?难道他要把救他之人的秘密, 告诉那群觊觎他武学,围着他争功的宵小之辈吗?

他问个不停, 说到底是为了满足死前的好奇心, 不想做无名鬼, 稀里糊涂走上黄泉路。

苏夜思索半晌, 忽地展颜一笑,淡淡道:“你瞧, 这就很好嘛。你摆出事实, 用道理说服我, 效果比大喊大叫好太多了。你若叫嚷‘你必须知道’, 那我绝不会这么做。”

她摘掉斗笠, 展示斗笠下的花白头发,然后双手按住鬓角,运功一抽, 打散发髻,抽出完整的花白发套,只剩满头乌黑发亮的青丝。再然后,她拿下面具,在脸上用力揉捏一阵。揉捏之时,易容用的肉色材料簌簌掉落,变形了的肌肉亦回到原始位置,恢复了本来面目。

做完这些事情,她慢慢转身,用一双明若秋水,浩如江海的眸子,瞟着元十三限,冷淡地问道:“你认出我了吗?我们有过交情吗?”

元十三限没认出,也没说一个字。

他只是当场惊呆了。

他怜惜雷纯蒲柳弱质,因她的柔弱娇美而心动,是以放弃追杀黑衣人,进屋替她驱毒,还救了一名剑婢。他毫不犹疑地认为,在那场围攻与反围攻里,黑衣人居于强势地位,欺负一名不谙武功的弱女子,做法真是不厚道。

这时候真相大白,令他哑口无言。苏夜容貌之美,竟与雷纯不相上下,如桃李杏桃,各擅胜场,气质甚至犹有过之。

任何人站到黄河岸边,背对地面枯草,头顶苍天,都会被衬的像蝼蚁般渺小。可她不一样,她身上具有掌控一切的力量。那条浩荡大河亦不能压倒她,只配当衬托她的背景,把别人的注意力吸引到她这里。

他救了一个女子,同时帮忙打伤了另外一个。人生为何如此荒谬,上天为何如此爱开玩笑?

有一瞬间,他几乎不信她就是那名黑衣老人。但他亲眼看见她除去易容,转身说话,不愿相信,却不能不信。他下意识吞咽口水,才发现胸口仍然剧痛,想说话,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两人久久无言。苏夜脸色平静极了,元十三限的却十分精彩。他眉头每一蹙每一展,都写出了一个巨大的“惊”字。

良久,苏夜突然也盘膝坐下,注视着他,从容问道:“你想死吗?”

元十三限大梦初醒,冷笑一声,淡然道:“我是应该去死了。”

苏夜笑道:“原来还是不想,否则,往黄河里一跳就行,在这儿磨蹭什么?你武功的确高,但多淹一会儿,迟早会死的。”

人的思维当真奇妙至极。她说话仍然辛辣讥刺,不留情面。但元十三限看着她的脸庞,留意她若有若无的嘲讽笑容,竟无法打叠精神,怎么都生不了气。他冷笑不语,苏夜则继续说道:“你既犹豫不决,那我替你决定。我给你两个选择,你选一个,怎么样?”

元十三限沉声道:“说吧。”

河堤的风一直很大,吹动结霜的长草,也卷起未冻严实的积雪。但是,苏夜头发自然垂落,在寒风中纹丝不动,给人以怪异的观感。

她理了理胸前几缕乌丝,笑道:“其一,我猜从今往后,京城里没了你的容身之处。你走吧,你去找个清静安全的地方,养好你的伤。在此之前,你把地点告诉我,以一年为期。下一个冬至当天,我去那里找你,进行一场公平的决战。”

元十三限冷笑道:“你倒是信心十足。”

他冷笑时一点都不好看,不仅是刀疤作祟,也透出一股属于他本人的阴郁暴戾。苏夜嗤地一笑,慢吞吞地回答道:“我又没助纣为虐,又没在破庙里埋伏着杀师兄,又没弄死自个儿的徒弟,又没在老态龙钟时,搂着个二十岁的姑娘花天酒地,凭什么不能信心十足?”

她说的每句话均为事实,所以元十三限无法还嘴。而且他伤势沉重,状态着实不佳,若硬撑架势说一番豪言壮语,无非是惹人发笑而已。他只能阴沉着脸,问道:“第二个选择呢?”

苏夜淡淡道:“其二,你想杀天衣居士和神针婆婆,却没杀得成。既然没杀成,大家便当这事从未发生。王小石曾来找我,说……如果我取胜了,能否放你一条生路,将你交给诸葛小花。”

元十三限面色大变,厉声道:“要他多事!”

苏夜笑容如火遇水,瞬时消失。她冷冷道:“你要不要,关人家啥事?元十三限,你休要不识好人心。王小石可不会来找你,请你放我一马。我巴不得有人这么关心我,照顾我,奈何没有。我永远只能放过别人,没有人愿意放过我。”

元十三限冷笑道:“许笑一和诸葛正我,从来同气连枝,一个鼻孔出气。”

苏夜冷然道:“这个问题待会儿再说,你先听我把话讲完。”

她神色严峻到了极点,口气亦冷厉绝伦。元十三限险些就要发作,却想听听她接下来的话,咬牙按捺脾气,森然道:“可以。”

苏夜冷笑道:“尽管多年以来,你是蔡党内部的‘总教头’,送徒弟卖命还不够,不惜亲自出马,传授他们武功,与他们狼狈为奸,但不知怎么回事,大家一致认为,你徒弟你门人你亲信你后台作的恶,统统不应算在你头上。于是,他们既往不咎,绝不打算和你计较。”

元十三限漠然道:“那你呢?你计较不计较?”

苏夜道:“我当然要计较,我来,就是为了计较,只是在目睹你遭遇之后,改变了主意罢了。你也许不想死,却心灰意冷,充满了挫败与失落。这一点,我看得出来。”

元十三限开口,声音却忽然哑了。他嘶哑着嗓子道:“你赶紧痛痛快快把话说完,不然我会失去耐心。”

苏夜道:“你可以不死,你可以不与我决战,你可以效仿天衣居士,到什么白须园黑须园隐居起来。但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你帮了我,我也既往不咎。”

由于风大,黄河一浪比一浪高,呼啸奔流声不绝于耳。在这一带交谈,的确不必担心有人偷听。元十三限万万没想到,她竟有胆量让他帮忙,不担心他喜怒无常,临场反复。这真是他对手才能提出的建议,而不是他自己。

他的怒意彻底消失,被惊讶取而代之。没来由地,他感到一阵心酸,一阵好笑,忍不住哈哈笑了几声,苍凉地问:“帮忙?你敢要我帮忙?”

苏夜笑道:“我敢独自前来杀你,就敢要你帮忙。我认为,你多少还要点脸,有点豪雄气概,不至于把自己放到和那帮烂人一样低的位置。”

元十三限沉声道:“帮你做什么?”

这句话甫一出口,他蓦然发现,自己居然正在认真考虑要不要帮。

这并非出于贪生怕死的心理,因为他已做好战死准备,而是……他总觉得,苏夜那张冷静自若的面具下,藏着若隐若现的忧郁。这抹忧郁令人惊奇,也使她愈发神秘动人。他希望她痛快地告诉他,忧郁情绪的根源究竟在哪里。

苏夜微微一笑,“我需要先行确认一件事。如果可以的话,请你把自在门上一代的恩怨告诉我。对,就是你、天衣居士、诸葛先生三人间的往事。”

元十三限心情本就复杂微妙,难以言表,一听“上一代恩怨”,立即深吸口气,冷笑道:“你去问诸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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