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离(2 / 2)
他连忙附身作揖:“江大人折煞下官,都是下人们不懂事,平日里没尊卑惯了,冲撞大人。”
江祥又看了一眼马车,最终回过头来:“老夫本意不想来,因此也没有回帖沈大人的信。若说旧党沆瀣一气,新党又何尝不是狼狈为奸,不过一丘之貉罢了。若不是沈大人确有为永州百姓解流离之困之心,老夫定然要参你一本。”
沈秦筝苦笑道:“下官相信江大人爱民如子,永州之事又确有蹊跷,因此如此兴师动众。还请大人不记前嫌,宽宥则个。”
说着,便将永州城内境况,叛军中有吐蕃沙陀甚至黠戛斯人等情况告诉了江祥,其间隐去了听音阁的存在。
江祥闻之,亦是义愤填膺。听到“到永州的粮食不过仅仅三成”时不禁泪如雨下:“我知朝廷拨下这么多银钱粮食,就是想着能让百姓们在虎口中多偷一些存粮,哪成想人心不足竟至如此!永州千年粮仓,都是被这些硕鼠搬空了啊!”
沈秦筝向江祥长鞠一躬:“下官前先在朝的诸多种种,虽有难言之隐,也使大人对下官颇有微词。下官恳请大人相信下官的赤诚之心。今日请大人前来,亦是想问清大人永州当地的人情往来。下官此去永州,也好尽快为百姓谋个生计。”
“我并非人情练达之人,老夫也不怕朝中笑话。”江祥看向南方的阴云,微微皱了皱眉:“永州宦海说来跟朝廷也没有多少分别,不过是天下乌鸦。但是若要说起日后行事方便,你可注意永州城的第一大富商,傅员外。此人乃是老夫的一位忘年交,尽管身为商贾,但颇有一颗安世济民之心,老夫尚在永州任期,多次得傅员外的之助。此人在永州的威望颇高,你可携此物求助于他。”
他从腰间取下了一块玉佩:“此物是傅员外交与老夫的信物。老夫久不在永州,留着此物只是个念想,就留给大人你吧。”
沈秦筝依言收下:“多谢大人,下官定不辜负大人嘱托。”
江祥又说了一些永州的人情风貌云云,在沈秦筝听来不过聊胜于无。只是微微有些诧异原来传说中油盐不进的江大人,并非像朝中其他人传言的那样,不过都是世道相逼的结果。
二人踱步至马车前,沈秦筝正要送江祥上马车,刚嘱咐“定要将大人安全无恙送回府中”,完全忽略了莫青那不合时宜的挤眉弄眼,就听得江祥道:“且慢,老夫还有一事。”
沈秦筝恭敬道:“大人请讲。”
谁知江祥却将厚重的帘子掀开:“我在京城还有一小友,亦是老夫的忘年之交。方才下朝恰逢遇到,想来与大人颇有渊源,于是将小友一道带出城外,沈大人不妨等等,长亭还有一叙。至于马车,国公府早已有人等在城门了,沈大人不必劳心。”
沈秦筝再听见“国公府”三个字的时候,脚步已经僵住了。
难怪那天在丹凤门外,江大人会进国公府的马车。
他接过帘子掀开,只觉得那帘似有千斤重。马车中正坐着一个少年,白衣华服低眉敛目,双肩垂落,双手紧紧绞在一起,像是紧张太久了。
一双譬如寒星,熠熠生辉的眼睛已经闭上,并不看他。
一日不见兮,思之若狂。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注】
江祥长叹一口气,笑着钻进了马车中:“朝堂争权夺利反逼得手足反目。呵呵,这世道啊。”
沈秦筝顿了好久,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阿箫。”
沈秦箫愣愣地看着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手足无措地看着沈秦筝递过来的双手,然后将不听使唤的双手搭在他的手上,像小时候那样跟着他一起,被牵到了亭中:“二哥。”
新年的初雪还没有化尽,沈秦筝递给他的手炉中的炭火已经快要熄了,想必已经在此刻等得长久。
昔日满朝拥趸,今日离京不过也无人相送。
沈秦箫嗫嚅了片刻,挤出了几个字:“我来相送。”
沈秦筝看了他半响,终于还是偏过头去,问道:“你不知我已与家中分道扬镳,还往来作甚。”
这一句话出口仿佛点燃了什么,在空中迅速炸开。
沈秦箫急了,蓦地一步上前抓住他的前胸衣襟,将沈秦筝抵在柱子上,低声吼道:“二哥,权势当真如此诱人,引得你和二伯如此不管不顾,竟连家也不要了?”
沈秦筝反手一抓,一个转身反将沈秦箫抵在身下,双目通红地吼道:“他们竟和你这样说的?三叔呢!三叔也是这么说的?”
沈秦箫心中似有千万簇火光在胸中迸开,他不依不饶地说:“你承诺给我不与人结亲最后食言,也是为了攀附权贵吗?二哥,你欢喜那女子吗?你告诉我,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欢喜她,所以要同她结为夫妇吗!”
他的手紧紧抓住沈秦筝提在她胸前的手,青筋暴露尽失血色,因为握紧得太用力已经止不住地颤抖。
“你答应过我的!”下一刻,他的声音卸了力:“你答应过我的……”
沈秦筝的手僵在了原地,进退维谷:“我失信于你了,阿箫,我对你不住。”
话音未落,一滴滚烫的眼泪砸在了他的手上,更搠进了他的胸腔。一瞬间,沈秦筝的心里漏了个豁,鲜血一下子飙出来,城南连绕盘旋的北风裹挟着冰凌,一个劲儿的往他心里钻。
一边滴血成冰,一边血流成河。
沈秦箫抬起头,已经泪流满面:“二哥,你想要权势,咱们沈家不好吗?我从来没想过与你争些什么,咱们不都是一家人吗?你想为官,祖父大伯,还有沈家上上下下那么多亲戚都会帮你的。为什么要去找外人!我们不是一家人吗?”
沈秦筝百口莫辩,此刻心中如同上百乱麻,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他闭了闭眼:“是。我欢喜她,所以请父亲上门求娶了。三年后待刘小姐及笄,便接她进府。日后你若还认我为二哥,她便是你的二嫂嫂。”
沈秦箫僵住了。
沈秦筝却并不看他,说完这句话,他又仿佛放弃一般放轻了声调:“说来也算是咱们之间最后一个小秘密了,阿箫。”
他看着沈秦箫通红凄哀的双眼,伏在他耳边轻轻出声:“我跟你从来都不是一家人,和秦国公府从来都不是一家人。我是爹捡回来的孤儿,对你们来说,我才是外人。你也不必叫她二嫂嫂,名不正,言不顺。”
沈秦箫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思绪,脑子里只剩下一片嗡嗡的尖鸣。
他们不是一家人。
这句话让他一下子身处在了广袤无垠的大海里,他就像一叶轻飘飘的扁舟,被绝处逢生的狂喜瞬间席卷,但转瞬又被无可奈何悲哀淹没,流离失所。
他们不是一家人了。
远处城门口又浩浩荡荡驶来一辆马车。
慌里慌张赶过来,差点以为跟丢了自家小少爷的下人们,已经驱车走得很近了。
只是在街上恰巧遇到了江大人,小少爷便不管不顾地上马车出城了,要有个什么闪失,那他们的小命还留得?何况还是将军府的马车。
沈秦筝抬头看了看远处山气弥漫的终南山,传说那上面有仙人谪居,不知真假。那仙人降世,也会浅尝一口凡俗人这了无生趣的七情六欲之苦么?
他将捏在沈秦箫胸前的手取下来,拍拍他的肩旁,复而像是舍不得似的,又拍了拍已经僵硬到仿佛魂飞魄散的少年,忍住话音里的酸涩:“沈小公子前来相送,下官感激不尽。国公府已派人前来接您回府,留步珍重。”
说完,他大步走向亭旁的烟柳,那里拴着两匹即将赶赴永州的快马:“莫青!”
远远跟将军府的马夫坐在一起的莫青浑身一个激灵,连忙应声下马:“是!”
“我们走!”
“哥——”一声称呼刺破长空。
沈秦筝拉住缰绳翻身上马的动作停住了,他以为从那句话过后,他再也不会听到有人叫他“哥”了。
他有些迟缓似的转过身,却被来人抱了满怀。滚烫的热泪顺着他的脸颊淌进了脖颈,洇失了满肩的艰辛。
他胆小若此,竟连回抱他的勇气都没有了,沈秦筝自嘲地想:“他会说些什么呢?这次是真的再不相见了。”
他听见沈秦箫开口道:“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哥,我再也没有听过比这更好的生活了。”
然后,他感觉沈秦箫那两片看起来就很绵软的嘴唇,轻若鸿毛一般,无意却似有意地擦过他的脸颊。血液飞快地从四肢百骸中回涌,几乎将所有的触感都接触在了嘴唇碰过的地方。
他看向沈秦箫的脸,在他转身的一霎那,瞥见了那双寒星一般熠熠生辉的眼睛。
“驾——”
“驾——”
两匹马急速向南,同回城的两辆马车渐行渐远。
沈秦箫看着手中的那个香囊,那是刚从沈秦筝身上摘下来的。里面还放着三香,散发着幽然平和的香气。看针线的手艺,不是将军府的王妈,却像是哪家的小姐做的。
并不细密,并不精巧,却颇用心。
也许小姐姓刘,年方十二,同他一般大小,三年后及笄便要成婚。
沈秦箫从怀中拿出自己的香囊,从里面拿出了一颗红豆,珍之重之地将它放进了刚顺来的香囊里,把他靠在心口处喃喃回味:“阿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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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凤求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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