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离(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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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青欲言又止地看着沈秦筝,最终还是将自己几次按下的话头提了出来:“公子,您……”

“行了,多思无益。事已至此,以后山高水远,后会有期吧。”

此去天高路远,再回京城也不知又是怎样的风云变幻,权当是给自己留一个旖旎又终其一生求而不得的妄念。

他转过身,正色吩咐道:“永州一切可曾安顿好?究竟是何人作诡,挑拨得四方不和?”

莫青瞬间收敛了神色,面无表情得仿佛一座没有感情的石像:“禀公子,确有蹊跷。属下等潜入永州城,发现城中并没有朝廷所收到的消息呈现的那样,农田颗粒无收,饿殍遍野。虽确有蝗灾,但并非流民作乱的根本原因。”

沈秦筝沉吟片刻,嘴角凝起了一个并没有笑意的弧度:“果真如此。所以中书给他们拨的那五十万两银子,和三十万石粮食又让州官们盘剥剩下几成。”

莫青嘲讽道:“三成。”

“难怪啊!”沈秦筝冷笑了一声,将方才才拿起来的茶碗重重砸在桌案上:“好大的胃口。他们张口敢要,朝廷也敢批,就是想着哪怕能多吐一点出来,给百姓们留些救民的口粮!三成!那些人都是天狗不成,还能吞了天吗!”

莫青叹了口气:“若非如此,永州也不至于闹出这么大动静。府州官署现在尚且安全,可西南驻军一走,还不知道又要弄出什么乱子。公子,我们此去永州,是凶非吉。”

“人呢?叛军搞出这么大的动静,一定有个主心骨。”

“蹊跷就蹊跷在这里。”莫青顿了一下,低下头如实禀报:“公子,叛军很有组织,并不像是临时组建的起义军,其中不乏有江湖高手,也不少军队将士。看起来鱼龙混杂,但我等在叛军中待了五日,没有见过他们的将军,也谈听不出来任何有关消息。属下推测,此事他们定是蓄谋已久。”

“还有,我们在叛军里探访数日,”他抬起头,“发现了关外的人。”

沈秦筝猛地回过头去看着他,眼皮毫无征兆地跳了起来:“哪个关外?”

“看样子,像是沙陀或吐蕃人。若是属下没有看错,甚至有一晚我看见了黠戛斯人。”

吐蕃沙陀还能说尚在西南,出现在永州倒也不足为奇,可黠戛斯地处漠北,相隔万里啊!

沈秦筝的瞳孔缩紧了,他直觉此事非同小可:“此事告知二位阁老了吗?”

“已经送过去了。”

“好。”沈秦筝心下稍定,将一口气稍稍吐出,拿起笔飞快地伏在桌案前,寥寥几笔写了一封字信。

上面写着——永州事出蹊跷,下官烦请江大人三日后城外十里烟柳亭中一叙。沈秦筝拜上。

他飞快地将信折好放进信笺中,递给莫青道:“京城之事不能再拖了。我们三日后动身,赴任永州。你去给晏伯说一声,请他将此封书信,送往工部尚书江祥江大人手中,请他届时千万赴约。”

“是。那……”

沈秦筝问道:“还有何事?”

莫青挣扎片刻,还是询问出声:“……沈府小少爷铁定是往咱们这儿来了,这事儿我给晏伯已经说了,晏伯让我问您寻个什么样的理由……”

“找个理由都不会吗!”沈秦筝糟心透了,他烦躁地打断他:“晏伯年龄大了,你也跟着老糊涂了吗莫大人!要你何用!”

莫青想笑又不敢,努力克制住嘴角没动,堪堪维持住了自己的冰山脸,小声嗫嚅:“那什么,妨碍他人家庭和谐以后可是讨不到婆娘的,我又不是你……”

沈秦筝暴怒:“你给我大声说!”

莫青陡然将声音提高了八度:“禀公子,属下说属下愚钝,实在不知道想什么借口把沈小公子搪塞回去!”

“……”

他以为他沈秦筝是聋子不成!

沈秦筝狠狠地瞪了莫青一眼,在原地转了两三步,最后难过地长叹一口气,说道:“让晏伯告诉他,我去刘阁老府上辞行。”

莫青抬起头,违心地夸赞道:“杀人诛心不见血,公子,您绝对是成大事的人。”

沈秦筝疲惫地坐在椅子上,仰头看着屋顶上的房梁,抬手无力地挥了挥:“快滚吧……”

他一动不动地瘫在黄花梨太师椅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屋子上面的那根“正梁”,看了很久。

正梁大木身上刻了数不清的榫卯小孔,这是由匠人们千凿万刻经过重重心思才确定的位置。借着这些榫卯,檩,枋,斗拱严丝合缝地接在一起,牢牢地固定在承担着最大重量的梁上,横七竖八又错综复杂地构建起了整座房屋。

倘若有什么天灾,大梁却又安稳如山地被保护在内里,受到风雨侵袭的首先是外面轻若鸿毛的瓦当。

匠人们巧夺天工,挖空心思将所有事物摁死在原位,保证大梁撑起的屋子在风雨飘摇中屹立不倒。

那正梁还是根上好的金丝楠木,想必被匠人们千凿万刻之前,也曾是一根遮天蔽日,绿茵繁茂的参天大树吧。

如今已经被众星拱月一般,死死卡在屋脊上动弹不得,浑身伤痕累累,日复一日地被蛀虫侵蚀四肢百骸,直到殆尽。最后被人换下抛弃,投进火炉化为灰烬,走完一生。

这是夙命,哪怕是被上天选中的最好的金丝楠木,也得这样走过他的一生。

沈秦筝觉得自己的力气被抽空了,仿佛只要这么想一想,他都再也生不出任何力气来动一动手指,甚至喘一口气。他一会儿觉得自己变成那根楠木正梁,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只是外面经受风雨的瓦当,只是被雨水侵刷着,只为了好好保护里头那根已经伤痕累累的梁。

譬如众星拱辰的帝王,和兔死狐悲的将领。

那么瓦当下的泥土呢?

瓦当自己想要护住的东西呢?

香炉里的香渐渐燃尽,散发的青烟逐渐消散在空中,再也找寻不到。光线退去,天边只剩下一轮如血的残阳苟延残喘地挂在宫城一角。

沈秦筝半身藏进了阴影里,半明半暗,像是一半身体被拖进了地狱的阴阳人。

不知过了多久,晏伯走进来:“少爷,小少爷他们走了。”

“唔,知道了。”他的声音嘶哑到他自己都听不出来,于是用力清了清嗓子:“您也去休息吧。”

那疲惫的语气,实在太让人心疼了。一句话就说完了一辈子那样的怅惘,在一个还没有加冠的孩子嘴里吐露,那合该是承担了多大的担子!

“哦对了,”沈秦筝又想起来什么,问道,“他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这一年的风云变幻实在是太多了,他不相信沈秦箫对于秦国公府与将军府之间的明争暗斗毫不知情。

所以沈秦箫明知道自己的立场还赶在生日的时候过来吃一碗面的时候,他承情欣慰又无地自容,不敢出现在他面前。

出现了又能说什么呢?

说他已同秦国公府反目,从此桥归桥路归路,玉石俱焚鱼死网破?

还是说他那些见不得人,违背人伦的悖德欲望。

他曾想过,希望能在新帝同旧权的争斗中为自己谋一个活路,希望最后还能全身而退的去见那个人。仅仅为了告诉他,他们不是亲兄弟,但他对他会比亲兄弟还要好。

一辈子对他好,仅仅如此。

他太乐观了。

总有一天他沈秦筝会死在新皇摆布江山社稷的血路上,而沈秦箫,总有一天会扛起父辈的家业,永远站在他的对立面,一生不得挣脱。

他们最好不过无休争斗,最坏不过阴阳相隔。

晏伯欲言又止地看着他,最终开口道:“小少爷哭了,什么也没说。”

沈秦筝转过头去,不让晏伯看清自己的微红的眼角,故作笑意:“是吗?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哭呢?”

最后一炷香燃尽,灰烬砸在了炉里,青烟缭绕在房屋上空逡巡不去,久久不绝。

三日后。

一辆马车自南城门口飞奔而出,绝尘而去,一直驶到了城南十里的烟柳亭才将堪停下来。江大人已经已过而立之年,到了知天命的时候了,骤然被这么一颠,差点没将上朝前吃的那点早饭吐出来。

一只手掀开车帘,江祥一边慢慢挪下来,一边连声哀叹:“将军府的侍卫果真身强力壮,老夫这把老骨头啊,都快让你们颠散了哎哟喂……”

早候在亭内的沈秦筝连忙上去从莫青手中接过江大人,扶着他进入了亭子。

“城外风大,江大人怎么也没多带件斗篷。”沈秦筝恭敬地将他扶下坐好,一边问道。

江祥瞥了一眼又坐回马车牵马的莫青,语气颇有些奇怪:“老夫刚从丹凤门下朝出来,就被沈大人家的侍卫一路拉上了马车。说沈大人在城外等待已久,让老夫尽快赶去。沈大人官威深厚,难怪朝中有传言,新党惟大人马首是瞻啊。”

沈秦筝心里一跳,这位江大人在朝中不受新党招揽,又不为旧党所用,果然对他颇有微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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