薤露二(2 / 2)
若将几年里我和她相处的时间一并迭加算拢,像攒聚碎珠,串在一条线上,约莫只有半月光景。许是太难遇上灵魂相契之人,我却错觉半生皆是她的痕迹,像每每误会陀思妥耶夫斯基生在尼采之后。我们应是前世旧识,她这样说。
那面以后又是两相杳然。次日平安夜,我和她在城市另一边的高新区过,牵着手逛过商场,还是碰巧被双方的共同朋友撞见。这段情事成了我的圈子人尽皆知的秘密。脆弱的关系也因此开裂,我们未再联系。
半年间,我只有听朋友转述酒桌上的话,才零星知晓她的事。谢璐的丈夫似乎因出轨之事与她吵得很厉害,几至离婚;也有说她怀孕了。我不知道对我这些算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总在犹豫该不该找她,想陪柔弱的她一同面对一切,又怕她最想消灭的人就是我。听到她的消息我就安心,无论怎样的消息,我总能找出乐观以待的理由。如果她怀孕,时隔小半年,孩子肯定不是我的;如果她婚姻破裂,回到我身边只是迟早的事。
但我未曾对重见她抱有任何确切的希望,只时常遗憾地想到,曾经的幻想再无法实现。看树荫下无人的长道,槐花纷然飘落如雨。一粒正落乳晕中央,我屏息俯身,用牙将它衔起,极力不惊动她。半透的藕色丝衣被风卷到下胸,大半团乳房尽呈光下,似青山初雪,月照轻岚。躺着就一点都没了,她在半醒之际呓语。隐约的涩味沾上舌尖,回味已像劣质蛋糕上的绿色樱桃,半陷进奶油,是人造物,色素涂抹成浮夸的嫩绿,塑料般的香精,没有果味的脆肉。咬过一口,舌面便染上荧光,许久才褪去。
我还想看她边被操,边念她那些花间体的闺词,念得上气不接下气,淫水打湿散落的笺纸。春去也,结子褪深红。弄月桡归惊浴鸟,笼晴絮暖倦凭风。昨夜桂堂空。
“笼晴絮暖倦凭风”一句,来回雕琢许久。最初是“听风客去妒拦熊”,用典太晦涩,一脑补一只笨熊闯入视野,我就止不住笑。她将熊改了,听风客倦羡栖桐,但不如先前有意思。走进缭绕晴光的飞絮里,我偶得一句“絮起青帘乍倚风”;而她也一拍手,心有灵犀地说自己终于想到,笼晴絮暗倦凭风。我改了暖字。
真好,能在做爱时念给我听吗,你的诗?好呢,她笑着答应。春末夏初,时隔半年终得重见,还以为一番风波过后,再也回不到过去。见面以前,我只想和她正式地告别;见到后,我想和她打分手炮,补上之前的遗憾;做完又想藕断丝连地纠缠。也许人就是这么种玩意,饭饱思淫欲,得陇而望蜀。
两种谣言都是假的,还是和从前一样,不好不坏。也许唯一的变化,是她的诗写得越来越大胆。浪散千帆,红丝一脉。香勾玉唾迟寻觅。吹霞晚景落檀唇,晓初薄媚垂苔屐。舞尽前溪,断桥雨寂。菱枝漫岸人应惜。西陵烟月诱春深,雾迷折柳剖心碧。
菱枝漫岸人应惜。也许该是动容之处,但无论如何提醒自己,我都无动于衷,正像失眠时拼命想睡着,越执着也越无可奈何,像一个不会在妈妈葬礼上哭泣的人,活该被叁人成虎众口铄金千夫所指宣判至死,以冷漠为罪名死于冷漠之手。岁岁年年,墙边的金叶装饰一如既往地倾流光屑,飘入画中曲池之上。我才弄清那天落的不是槐花,是泛一点橘色的金桂,常年开花的月桂,和人一样,四季都可以是发情期。
窗与帘皆半开,地板上的光柱在风里高高低低地跳舞,没有音响与节奏。稿纸渐次被风吹起,白蛾般飞舞成线。我搭着扶手站在门边,她身体赤裸地站在暗里,弯腰将薄袜的袜筒提高,套上吊带裙,理出衣里的长发。抬高双手的模样,似树苗向上生长,也似扬起翅膀将欲飞翔。裙摆下落至大腿边,她转头时见我,惊得微蜷身子。
厚重的家居鞋踏在木地板上,一阵闷钝的声响,她却从背后搭上我的肩,我才发觉四周是八叶回环折映的镜影,每一叶里都是她;我被对称地撕成八瓣,困在中央。
——怎么跑这里来了?
——你喜欢我吗?两句语声重迭,拓片和原物又吻合,完好如初,只有我被撕开。无限套环的重复,孤独是复数,是黄茅白苇千篇一律;无可言说的爱才不得不孑孑孤立,形影相逐,总在做无意义的游戏。
她堵住我的唇,指背掠过脸边颈上,猝不及防地扼住脖子,不断加力,拉着涎丝缓缓而起,双手却不断收拢,越箍越紧。我像是旧日萧条小村里的新生儿,被丢在水上占卜,浮则养之,沉则弃之。窒息的感觉,如何?她的语气像在介绍一件新得的玩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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