薤露二(1 / 2)
和读诗的印象无二,本人当真生性风流,多情至极。多情也无情,打开双腿很容易,能让她快乐的年轻肉体即可;但从未放人走近她心中,最多留一个远观的席位。也从来不以为别人能理解自己,跟我一模一样。
她太聪明。
和她在一起,我几乎成了透明人。我书写旧事的文稿被她看过以后,就不再拥有任何秘密,我的心事她全知道,也再脱不出掌控。我想与她疏远,她便先发制人笼络住我,远远笼在她能随手传唤的位置;我若轻狂膨胀,试图挑衅她的丈夫,她又恩威并施地让我放弃愚蠢的念头。越透明也越孤独,越觉她像我将工具一般娴熟地驭来驭去。灵魂深处是不被理解,无法逾越的鸿沟。她明知只要她稍对我好一点,我就会心花怒放,无论是送来可爱的手作小甜点,多问一些我的境况,穿新的情趣内衣,玩新的花样,或是替我口;这些手段却非到必不得已,绝不轻用,全变成了平衡情势的安抚、绥靖。
她唯独避讳一件事,像是从不知道,我对她的感情,远不只是想睡她,更想爱她。也怪我,色迷心窍地顺着她承认;她又暗添一笔只字,让我不得翻身,我只是想睡她。如果那一刻郑重其事地改口表白呢?和她并肩走过的夕阳下,我似乎已有所预感,她不爱我,也不愿对我认真。当时我还说不出这种莫名的怅惘是什么,只觉残阳如血,像夜半烧红的蜡泪,数年未变的江边长道,我错觉自己不合时宜地陷回过去,叁十岁的样貌与心情,十六岁的际遇,格格不入。她正谈到哪部小说里被西洋士兵凌辱的华服女子。而我想起樱,间桐樱,温婉如丝绒的人,白色连衣裙与发间的暗红丝带;谢璐不知道她。我看番长大,她看书长大,差四岁,有时却像隔了一代。
也许表白反会被当成笑话,看起来真像是个幼稚的小孩子,天真地相信花言巧语奏效,也为此而执着不已,以为自己是番里天赋异禀的主人公,说守护谁就能守护谁。也许中二的话一出口,就此便和她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江湖两相忘。可她的聪明太迷人。从一开始,一句话就收束了结局。看她施展策术是享受,像躺在解剖台上,欣赏解剖者娴熟的手艺,皮说切几层就切几层,慢慢把我的内脏掏光,却像本该如此一般。
有幸她还需要我,需要在包法利夫人般不幸的婚姻里吸食我,也仅此而已。在许多务实的人看来,那样的婚姻早已无可挑剔。有些小风小浪再所难免,婚姻无非是那么回事。她和她的丈夫在大学认识,领证时除办了婚宴,几乎裸婚,几年间就有房有车。她丈夫生活作风节俭,仅有的业余爱好是理财炒股,一个完全的实用主义者,工作上的劳模。性格有些内向不是坏事,许多时候能让着她。而她不满他不解风情,对任何节日和纪念日淡漠至极,能不过则不过,只为繁殖而性交,例行公事,永远只用同一个姿势。他们因此吵架,她说他追她时候那些才学和浪漫心思全喂狗了,反被他训斥别做梦了,那些玩意又不能当饭吃。吵得最厉害时,他也曾威胁她说要扔掉那些毫无用处的书、狗屁不通的诗稿。
一个只要现实,一个更想浪漫,性格不合,强扭的瓜注定不甜。但她不愿离婚。她说过最绝望的话,也不愿接受分开也是选项之一。按她所言,小红本将她卖给了丈夫,作为一个尚算体面的生育机器,付给她的报酬也只是体面;离婚恰好和面子工程背道而驰,先前的努力全毁于一旦;和谁结婚最后都一样,爱会消失;不可能不结婚,太理想,年轻时无所谓,老了身边没有孩子,会很寂寞;领养的和自己生的,总归不一样。
那夜她没有我想得那么醉,甚至有意让我不戴套,内射,她很久以后才把这些话说出口。一想到要给她的丈夫生孩子,她就感到恶心。结婚之初,他们还没有正式的婚房,婚礼是在男方家长的老房子办的。并非凑不出首付,而似暗嫌婚前谢璐家里要的彩礼太多,才一直把买房的事拖着。后来是她疑似怀孕,挟子自重,日夜催逼,终于拖着丈夫看盘看房,定下此事。首付各出一半,房产证写双方名字,很公平的结果,又扯皮很久才定下。她说,这一家子叁个人,性格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遇上棘手的事、无法接受的结果就逃避,既不直截了当地说哪里不满,也不另想更好的办法,仿佛拖着拖着,事情会自己解决。
发现怀孕是乌龙时,新房已在装修。我既能相信弄错怀孕是意外,也相信是她有计谋地弄了这一出。她如愿以偿,却最不开心,叁张一模一样的无可奈何苦笑脸,沉默地控诉她无理取闹。她从此恨透了老实稳重,说她的丈夫貌似靠谱,关键时刻软得和泥鳅一样。
她喜欢英雄,纵是作恶也坦坦荡荡,不介意小人背后指短论长,不遮遮掩掩,道貌岸然作伪君子。今世未曾遇上这样的人,她也没谈过恋爱。那时她的丈夫追她,只觉此人笨手笨脚却实在,也许可以嫁了。一开始我感到意外,明明总是出挑耀眼,追她的人却寥寥无几,还每每是迷之自信的歪瓜裂枣。冬天落雪的窗下,她忽然用冰凉的手捧起我的脸,我才恍然大悟,配不上,追不到,与其日日面对她自卑,不如不追她。
若不知她柔弱,我大约也会在合适的时机,故作潇洒地离开。也不至于总误会,她每每在事后八爪鱼般地抱着我,说没有我就活不下去,或许是真的。明明很能干,很优秀,她却从来不相信自己的力量。平易近人,容易赢得好感,在她眼中就是没有威信,不能服人。不刻意经营,人缘也总是很好,时时有人愿在她陷入困境时施予援手;可她反嫌恶如此境况,不是过河拆桥地讨厌那些怜悯她的人,而是厌弃总被人怜悯的自己,仿佛毫无用处,只凭她的努力,注定到穷途末路,最后终要靠别人提携。
连我说她好看,她也半信半疑。做爱时睁眼望我的一刹尤其美,云破月来、叶满清池的蓦然惊艳。她丈夫与她做爱时习惯开灯,却要她闭眼。也不许她叫床,婊子和拍片的才那样,他的老婆绝不可以,不为繁衍后代而做的性交全是放荡和败坏。我难以置信,竟然到如今还有人抱着如此古朴的观念,再叁确认,终于她才愿吐露,他很早向她保证结婚后才做爱,她因此信任他,而他也说到做到;却不想这根本不是她想要的。她的丈夫还总自以为是地向人宣称,谢璐的想法与他一样,“谢璐是端庄大方的好女子,她才不像外面不知自爱的小姑娘。”于是,她再无机会袒露真实的想法。
要是你早点遇到我就好了,我想。可自卑让我说不出话,我望着她眼底的忧郁,几要陷入其中。吻过她的眉眼时,一滴泪水落进我唇间。她越为此而难过,我越不敢轻许一些动听的空话,只任她把我推倒在沙发上,也许更该踩在脚底。她在比灯光更亮的雪影里说,《金瓶梅》里写雪是碎玉乱琼,西门庆踏着碎玉乱琼,来至潘金莲的门下。上门服务,这也是来时我对她说的话,干瘪无味、不能相称的回答。她总能记得小说中诸种细节,为人物的悲欢而悲欢,沉入他们的世界。于我,却往往什么都留不下。
我亲眼目睹她为约瑟夫·K的死悲伤不已,半月间,一闲下来就浑浑噩噩。她比往日更频繁地找我,无论只是聊天或见面。我在心疼之余又有艳羡,任由异域的痛苦劈裂刺穿,那是我从未有过的感受,大约今后也不可能体验。为逗她开心,我又提笔写作,为她写幼稚蹩脚的童话,像在烽火台上虚放狼烟,博她一笑就算不枉。她看完端详我许久,得出结论却是我像约瑟夫·K,也有点像叶藏。
比被比附成西门庆更令人不快,我想起叶藏在妻子被凌辱时袖手旁观,又迅速涂去脑海中这一笔。你像谁呢?比起金莲更像瓶儿,瓶儿也不那么像。包法利夫人,这个好。于是我当面改过她的备注。包法利夫人总想忘记,包法利先生和其他所有人,被她迷得神魂颠倒。自矜而高傲地以为自己能勾引所有人,只要她想;可依旧忧郁地感到那全是虚幻,自己平平无奇,换了别人也一样。我无以反驳,自己也常抱着同样的想法。她是举世无双,我却找不到非她不可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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