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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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世清是广东人,进士出身,一直在直隶办洋务,跟张镇芳不但是老朋友,而且是老同事,会不讲交情,可知其中别有缘故。

“大概是张馨庵有对不起朋友的地方吧。”王约翰说,“最冤枉的是冯麟阁,受了池鱼之殃。”

冯麟阁名叫德麟,在前清与张作霖、吴俊升都是奉天巡防队的统领。张作霖是中路,吴俊升是后路,而论实力以冯德麟的左路为最强,但他的手腕不及张作霖高明,所以一直屈居张作霖之次。现在是第二十八师师长,帮办奉天军务。

张勋进京以后,曾约张作霖进京“共图大事”。其时局面还相当混沌,看起来复辟不大可能,但督军团支持复辟是事实,如何演变,殊难逆料。张作霖心想,孟恩远以吉林督军领衔请求解散国会,热河都统姜桂题亦已应约进京,如果张勋的“大事”得成,孟、姜立见升腾,会威胁到自己的地位,此刻似乎还不能不买张勋的账。

但一进京,复辟倘或失败,后果相当严重,“洪宪”的前车可鉴,像梁士诒号称“财神”,神通如此广大,迄今亦仍在香港亡命,不敢回北方。张作霖打算过,若是参加复辟而其事不成,奉天督军的地位一定不保,这件事无论如何做不得。

一方面不能应张勋之约,另一方面又不宜得罪张勋。处在这一左右为难之情势之下,张作霖灵机一动,觉得不妨让冯德麟去当火中取栗的猫脚爪。

“冯大哥,”他说,“张绍轩打电报来约我,这是一个机会。我心里在想,咱们老哥儿不分彼此,凡事得往好的地方打算。如今委屈你当帮办,有机会应该先让你,你去!复辟成功了,论功行赏,不就当上督军了吗?”

冯德麟心想不错,天津三不管“大茶壶”出身的孟恩远,已经七十多岁,到那时可以取而代之。可是,“万一复辟不成功呢?”他问。

“怕什么?”张作霖脱口相答,“叫京奉路局开一列专车,不就回来了吗?”

“对,对!”冯德麟欣然答说,“我去,我去!”

去了北京,不曾发生任何作用,也没有什么好处。一看形势不妙,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但开专车已不可能,就是可能亦不宜出此,因为目标太大。结果是带了一名副官、两名助手,都换了便衣,悄悄上了去天津的火车,预备转道出关。哪知道颜世清跟张镇芳过不去,一抓张镇芳,附带搜查全车,冯德麟被认了出来。他应张勋之约进京,是报上登过的,不用说,也是祸首之一,随即逮捕,与张镇芳一起被送到“讨逆军”的军法处。

军法处长丁士源是熟人,安慰他说:“你别急!在我这里住一两天,我打电话给张雨亭,让他来保你出去。”

张作霖当然要保他,复电“附逆非出本心,请予宽免”。冯德麟很快地被交保释放。一起被逮的张镇芳,因为是真正的罪魁祸首之一,就没有那么便宜了。

“丁处长,”他说,“冯麟阁能交保,我也要交保。”

“你不是军人的身份,不归军法管辖,我无权让你交保。”

“那么谁有权呢?”

“天津地方法院。”丁士源冷冷地答了这一句,随即关照手下,办理移送手续。

移送书上写的职衔是“伪‘议政大臣兼度支部尚书’张镇芳一名”。案由是:“颠覆政府、危害民国。”此一罪名的最高本刑是死罪,天津地方法院不敢怠慢,请求交保当然不准,而且用了所谓“戒具”——窃国不成,封侯无分,只落得脚镣手铐,与江洋大盗一例看待。

“唉!”张勋听王约翰说完,叹口气说,“他逃什么?”接着又问起他的好友朱家宝的下落。

朱家宝字经田,云南人,倒是两榜出身,前清以结纳庆王奕劻父子,得任安徽巡抚。辛亥革命一起,朱家宝急电张勋支援,张勋此时奉令守南京,四面楚歌,自顾不暇,但跟朱家宝是莫逆之交,仍旧调了“江防营”的三营辫子兵帮他去守安庆。

其时民军势盛,湖北的“舰队”将经九江进窥安庆。朱家宝见机而作,公然揭言:“我本是明朝唐王的八世孙,满清入关,夺了大明天下。我跟满清是世仇,如今报仇雪耻的机会到了。”

不但自我宣传,他还有证据,不知哪边弄来一本“朱氏家谱”,上有唐王聿键的名字。民军受了他的骗,拥护他当安徽都督。哪知到了第二天就拆穿西洋镜,发现他跟张勋暗通声气,便断然驱逐,朱家宝狼狈而遁。

民国成立,他出宦囊活动,当选为云南的国会议员,而且加入了国民党,实际上是袁世凯的走狗。因此国民党议员,大遭袁世凯荼毒,而他反做了直隶巡按使。

及至“筹安”议起,朱家宝继段芝贵以后,首先称臣。“洪宪”告终,朱家宝虽幸逃“祸首”之名,依旧得任直隶省长,却不容于清议;同时又跟督军曹锟不和,为了求长保禄位,因而与雷震春密谋,极力鼓动复辟。直隶省长公署实际就是张勋进行复辟,在北方的总机关。

“宣统九年五月十三日”所下的“上谕”,朱家宝是“民政部尚书”。照前清的官制,巡抚二品;如今做了“尚书”,真个是“一品当朝”,朱家宝得意极了,一面朝珠补褂,谢阙谢恩;一面传警察厅长杨以德,通知天津商民,一律悬挂龙旗。当时段祺瑞反对复辟想先发通电,朱家宝派人监视电报局,不准发报,而且打算动用省长各署的卫队,去活捉段祺瑞。

到得第二天,正要专车进京谢恩,传来的消息不妙了。首先是曹锟反正,接着是马厂誓师,然后是国务院在天津成立办事处,发布冯代总统的命令:“直隶省长朱家宝附逆有据,着即革职。”

“只革职、未查办。”王约翰说,“所以朱省长算是运气的,避到日租界去了。”

总算还有人得以脱身,张勋略感安慰,但自己又怎么样呢?送走了王约翰他一个人在厅上发愣。

突然间,隔院有号啕大哭之声。张勋既惊且诧亦怒,大声问道:“这是谁?干吗?”

“是,是侄少爷在揍万参谋。”听差答说。

“嗐!胡闹。”

张勋拔脚赶到万绳栻所住的那个院子里,一进垂花门便遇见他的第二个侄子张仲巡。

“怎么回事?”张勋很不高兴地问。

“这小子——”

原来万绳栻一见复辟一败涂地,只躲在他屋子里吞云吐雾,心里盘算,张勋语气很硬,说不定真个要拼下去。到得讨逆军进城,前锋将领一定奉有命令,要善为保护张勋,但其他的人就难说了。

扪心自问,复辟的祸是他闯出来的。各方指责的通电,痛骂“佥壬小人”主要的就是指他。一旦落入讨逆军手中,必不能幸免,那时张勋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哪里还有替他求情的资格?这样看来,趁早开溜是上上策。

于是他跟转运局的刘副官密议,决定托病住入法国医院,不道事不机密,为张仲巡所知,大为光火,赶了来先左右开弓,打了他两个嘴巴,方始戟指痛骂。

“大帅还没有走,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你替我们张家搞出一场灭门大祸,想一走了之?没有那么便宜的事。”

接着便招来几名辫子兵,吩咐将万绳栻禁闭,严加看守。万绳栻见此光景,只怕性命不保,惊忧自伤,以至于放声大哭。

“大叔,别理这小子。”张仲巡说,“我到天坛去指挥队伍,等我回来再问他。”

张勋倒很重感情,看万绳栻相随多年,心有不忍,亲自下令,恢复万绳栻的自由。到了夜里,传言段祺瑞已经下令,第二天上午攻城,又说讨逆军预备占领宣武门以后,架炮轰南河沿。一时人心惶惶,奔走相告。万绳栻心想,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揣上几个烟泡,拾起早就预备好的皮包,悄悄溜到刘副官那里,使个眼色,先后逃出张家,直奔东交民巷法国医院。

一到先挂急诊号,医生问他什么病,万绳栻说不上来,只紧紧抓住他的皮包。

“原来你是‘政治病’!”医生笑一笑,告诉护士,“请总务主任来。”

总务主任跑来细问来意,万绳栻才老实答说:“我们是想在贵院住几天。”

“可以!”总务主任一口应诺,不过有声明,“你们两位是普通病人,照章纳费。头等病房没有空,二等病房两个人,每人每天九块大洋。没有特别保护。”

没有就没有,且先住下来再说。

这天黄昏,南河沿张家又有位不速之客来访。此人名叫吴笈孙,字世缃,河南固始人,前清民政部司员出身,一向替徐世昌办庶务。这次亦是奉了徐世昌之命,特地进京来向张勋做最后的劝告。

一见面先交出徐世昌的一封亲笔信。措词比前一天的那个“蒸电”直呼其名客气得多,称之为“绍轩仁弟阁下”,紧接下来说:“事已至此,兄所以为执事计者,蒸电已详言之,望弟有以善自计也。弟既效忠清室,万不应使有震惊宫廷、糜烂市廛之举。大丈夫做事,委曲求全,所保者大,此心亦可照千古矣。望弟屈从。弟之室家,兄必竭力保护。言尽于斯,掷笔悲感。特嘱世缃回京,面陈一切,惟希台察,不具。”下面具名是:“兄昌顿首。”日期七月十一日,正是当天上午所写。

“菊老要我转告绍帅,本来合肥亦不愿逼迫太甚,事缓则圆,不妨从长计议。不过,事不由人,十六混成旅的态度很激烈,老冯的通电,不知道绍帅看到了没有?”

“哪个老冯?”张勋问道,“冯华甫?”

“不是冯代总统,是冯玉祥。”

“他发什么通电?我不知道。”

“喏,我带了一份抄本在这里。”

张勋接来一看,只见写的是:“张勋叛国,罪大恶极,人人可诛,同人大张挞伐,志在铲除帝制祸根,稍有姑息,害将何底?现在张逆势穷力蹙,竟有人出面调停,闻悉之余,不胜骇异!彼今日敢公然叛国,破坏共和,推原祸始,则斩草未得除根之所致。况既为叛国之贼子,安有调停之余地?非歼异党不足以安天下,非杀张勋不足以谢国人。”

看到这里,张勋一把将抄本撕掉,突出一双豹眼,暴声说道:“看他来杀我!”

“绍帅你别生气!生气就是他的通电发生了作用!你只当他犬吠好了。”

张勋听他的劝,而且发觉自己失态了。“世缃兄,”他歉疚地说,“你别多心,我不是跟你发脾气。”

“绍帅不必解释,我都知道。冯玉祥连调停的人都骂了,菊老也没有生气。凡是办大事,总免不了挨骂的。”吴笈孙紧接着说,“事到如今,只有说老实话,绍帅自问,贵部能不能挡得住十六旅?”

“挡不住,我可以跟他拼。”

“拼不拼得过?”吴笈孙一步不松地问。

“拼不过再说。”

“绍帅错了,到那时人家不容你说话!我再说句很率直的话,请绍帅不要动气。”

“你说,尽管说!”张勋苦笑道,“我倒霉成这个样子,还有什么忌讳。”

“绍帅不嫌忌讳,我也就老实说了。绍帅以为冯玉祥杀不了你?杀得了!不小心的话,府上一家都要遭殃。”

张勋色变,既惊且怒,终于忍气问道:“莫非他要杀我全家?”

“那可不知道他有没有这个心思?不过在宣武门上架起炮来,往南河沿一轰,玉石俱焚,亦是意中之事。”

“他敢!”张勋使劲一巴掌拍在椅子靠手上,“难道我没有炮?”

“绍帅的炮往哪儿轰?”

张勋哑然。他的炮在东华门上,既不能轰紫禁城,也不能轰东交民巷。此刻想来,将重武器置在无用之地,大错特错!

“我虽不懂兵法,不过军事常识是有的,对方从西面来,绍帅的炮应该摆在广安门才是。如今谅必重新部署也来不及了。就来得及,说句老实话,众寡不敌,也没有用。”吴笈孙乘机劝道,“绍帅啊绍帅,你如今是山东哥们常说的那句话:一块豆腐掉在灰堆里,弹不得、吹不得!只好把这块豆腐丢了,倒少些烦恼。”

“我的兵可不是豆腐。”张勋立刻抗议。

“我是打比方的话,不是说绍帅的兵没有用。不过,绍帅,我再要说句不怕你动气的话,贵部虽能征善战,遇到冯玉祥的兵,就算遇到了克星。为什么呢?冯玉祥的兵,纪律好,老百姓都乐意帮他们的忙。这一点,只怕贵部就相形见绌了。”

张勋默然。这说的是不能不承认的实话,然而要他此刻就承认失败,缴械投降,却绝不能甘心。

“好了,世缃兄,多谢你劳驾,明天再说吧!”

见此光景,吴笈孙认为不必再多说了。张勋的锐气已消,不至于再做出鲁莽割裂的事来,如今且安排他的出路要紧。

于是辞出张家,去看警察总监吴炳湘。只见他双眼布满红丝,而手中一杯酒。问起来才知道已有三十多个钟头,不曾合眼,东华门城楼,上下十几趟,如今全靠白兰地支持精神。

“辫帅用那种狗屁不通的参谋,把炮架上东华门,存心不良,怎么不要失败?”

“怎么?”吴笈孙问道,“怎么叫存心不良,难道要轰东交民巷?”

“没有那个胆子!辫子兵拿炮口对准王府井大街,北京城的精华所在,以为老百姓害怕炮轰,会凑一笔钱出来,买他个‘封炮’。”

吴笈孙大为摇头。“辫帅这趟丢脸真是丢尽了!”他说,“可是还不能不替他想办法。”

正谈到这里,只听远远传来炮声。二吴先是一惊,但随即释然,因为炮声甚远,可以确定不是东华门上传来。只要辫子兵不开炮就不要紧。

接着,吴炳湘桌上的三架电话机都响了。吴炳湘两只手抓两个话筒,口中说道:“宗兄,拜托你接这个电话,大概是来问消息的。”

原来三具电话机,两具是专线,专为接听军情之用;一具是外线,所以托吴笈孙接听。两具专线电话,又须先接听来自前门车站的那一具。

“总监吗?我是常朗斋。”

“不错,你说吧!”

“十六旅开始攻永定门了。”警察厅总务长常朗斋说,“是宋哲元指挥的十六旅二团一营为主力,另外有两连在铁路以北助攻。”

“天坛怎么样?”

“辫子兵似乎不打算抵抗,乱作一团。”常朗斋说,“辫帅的侄少爷在那儿指挥,看样子压不住。”

“压不住就乱窜了。最好不让他们进前门。你瞧着办。”吴炳湘又说,“辫帅的侄子叫张仲巡,如果他要进城,可以放。”

“是了。”

“我现在接西便门的电话,那面好像也有情况。请你随时联络。”

“是!一刻钟以后再报告。”

放下这面听那面,来自西便门的报告是:高震、吴佩孚两路军队,分攻平则门及广安门,攻势不甚猛烈,似乎是不愿给辫子兵太多的压力。

“知道了。”吴炳湘转脸问吴笈孙,“怎么样?”

“是辫帅的副官打来的。辫帅找阁下。”吴笈孙说,“我告诉他,你马上会打过去。”

“劳驾、劳驾!”吴炳湘说,“讨逆军分西、南两面进攻,南面是十六旅,西面是曹仲帅部下的吴子玉,另外还有高启予。南面紧、西面松,是放辫帅一条生路。宗兄,你看怎么办?”

“你先接通了辫帅的电话再说。”

电话一过去,张勋大概守在电话机旁边,很快地问一声:“找谁?”

听这口吻就知道是什么人。“绍帅吗?”吴炳湘说,“我是吴炳湘。绍帅大概听见炮声了。”

“我接到报告,十六旅攻永定门,天坛一带可能会接仗。”

“天坛是南郊祭天的地方,十六旅无法无天,绍帅可得想法子保全。”

“教我怎么保全?我不打,人家要打。”张勋又说,“我是特为告诉你一下。”

“是、是!”吴炳湘说,“只要绍帅的部下不打,就一定能保全。我来想办法,一会儿再给你老电话。”

照吴炳湘的了解,张勋是希望他能劝阻十六混成旅无条件停止进攻。这是办不到的事,但须想个办法应付张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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