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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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帅,”吴炳湘又说,“还是那句话,东华门架炮打谁啊?”

这一说,张勋不免冒火——生他的炮兵指挥官的气,对吴炳湘作了很令人满意的答复:“好吧!我照你的意思办,只希望你好好照应我的部下。”

“当然,当然。”

于是,挂断电话,重新告诉通信连,分别联络各处的带兵官,下达了两点命令:第一,跟警察总监联络,请他指挥地点报到,要吃要喝找吴总监;第二,抱着枪不放——不放枪但也不放手。

最后电话接到东华门上,找到炮兵指挥,开口就骂:“你简直混蛋!谁让你把炮架在东华门城楼上?往北是宫里,往南是东交民巷,你要轰谁啊?做事不用脑子,大饭桶一个。”

“是,是报告过大帅的。”炮兵指挥官在电话中嗫嚅着说。

张勋越发光火,“胡说八道!你何时报告过我?”他大声吼道,“如果你报告过我,我能跟你一样没脑子,把好好的炮,弄成个废物。你瞪着眼撒谎,诬赖长官,我把你的脑袋给切下来!”

“是,是——”电话中的声音都发抖了,“是请万参谋长转报的。”

听这一说,张勋废然长叹。“好吧,”他说,“算你报告过了。”

放下电话,时钟正打三点。只见门上领了一位客人进来,张勋是看惯了这个客人一溜歪斜的脚步的,心头便有一阵温暖,急忙起身迎了出去。

“斗瞻,这么晚了,你怎么跑了来?”

来客正是袁世凯称帝以前,月必一往徐州、“跑断双腿”的阮忠枢。他先不答张勋的话,只问:“世缃也在这里?”

“我是衔菊老之命,来劝绍帅的。时到如今,自然要跟绍帅共患难。”

“高义!高义!”阮忠枢跷着拇指,连声称赞,接着又说,“我刚打了个电报给菊老,为绍帅乞援,‘务念二十余年师生厚谊、故旧之情,为之设法保全生命财产。’既然世缃在这里,再好没有,咱们好好商量。”

张勋对他之来,深感安慰,但对他的话却不感兴趣,心想:“我的生命财产,何用你来代为‘乞援’?只要我松一句口,自能‘保全’。”因此,他意兴阑珊地说:“你们谈谈吧!我得去过一口瘾。”

于是阮忠枢将电报稿子拿给吴笈孙看,只见上面有“绍轩质直忠勇,饶有血性,惟脑筋太简单,思想太旧”,以及“今铸此大错,其心可佩,其愚可恼”的字样,不由得笑道:“好一个‘其愚可恼’,足见交情。不过当心他恼你!”

“当然,这个电报是不能给他看的。我为什么打这个电报呢?”阮忠枢自问自答地说,“我得到两个确实消息,段香岩主张不必逼得太厉害,让曹仲珊的队伍,守住西北两面,断他归路,自然可以让他就范。无奈冯玉祥执意不允,而且会不顾一切,采取激烈手段。绍轩这一条辫子他们抓住了,不死亦将受辱,我们老朋友何忍坐视。”

“这,”吴笈孙想了一下说,“我看不会。辫帅的意思活动了,镜潭亦正在安排他的退路。”

“是啊!我亦想替他安排退路。既然如此,我可以不管了。”阮忠枢又说,“康圣人是避到美国使馆去了,听说万公雨躲在法国医院,镜潭预备安排他在什么地方?”

“我想,大概是荷兰公使馆。”吴笈孙问道,“还有个消息呢?”

“还有个消息更不妙。张星五这个人你知道不?”

“不就是绍帅的大将,徐海镇守使张文生吗?”

“对了!就是他。”阮忠枢说,“绍帅的定武军还有六十几营,都在他手里。今天晚上我接到电报,说有哗变之虞。这是绍帅的致命伤。”

“根本之地一失,自然是致命伤。不过,消息不会有问题吧?”

“不会有问题。前两年,徐州我月必一至,绍帅部下,也结交了好几个,常通信息的。”

“啊,啊!”吴笈孙连连点头,“我倒忘记了,你跟徐州颇有渊源,消息灵通,一定不错。”

“我想是不会错的。派倪丹忱兼署安徽督军,就是为了就近解决定武军,现在还不知道是不服倪丹忱而哗变呢,还是军心涣散。总之,辫子军是不会再有的了。”

“唉!”吴笈孙叹口气,“想不到张绍轩一念之差,会落到这么一个地步。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很大。”

“我现在想跟你商量的,就是这一点,这个消息要不要告诉他?”

吴笈孙想了一会儿说:“有利有弊。先从弊的方面研究:第一,对他的打击太大,恐怕他精神上受不了;第二,或许会激怒他,索性一意孤行。”

“是的。”阮忠枢问,“利呢?”

“利是可以让他死了这条心。他或许以为自己在徐州还有重兵,纵不能卷土重来,至少也可以割据一隅。所以说:‘我不离兵,兵不离枪,我从何处来,我往何处去。’老巢既失,欲归不能,负隅顽抗,已经没有意思,而况四面楚歌,顽抗都谈不上。试问不求自保,莫非自杀?”

“这话很透彻。”阮忠枢说,“不妨作个最后的准备。”

吴笈孙懂他的意思,如果劝不醒张勋,就拿这个消息刺激他,也是提醒他。倘或此着无效,那是合该北京城遭殃,无话可说了。

于是,两人决定,将张勋请出来,好好作一番最后的警告。关照听差进去一说,得到的答复是请他们到上房去坐。

到得上房,只见大凉床上摆着一个烟盘,张勋正衔着一支翡翠嘴子的“竹节枪”在吞云吐雾。烟氛弥漫中,有条穿了一身黑色印度绸褂裤的纤影,伏在凉床上,一手替他把着烟斗,一手用根烟钎子在拨烟。

见此光景,吴、阮二人都站住了脚,但张勋却看着他们连连招手,意思是虽有内眷,不必顾忌。于是客人们便在红木大理石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张勋将一个“黄、高、松”的烟泡,一口气抽完,提起小茶壶灌了一口茶,再拈一粒松子糖抛入口中,方始一跃而起,来招呼客人。

这时,那条纤影出现了正面,在吴笈孙只觉眼前一亮,阮忠枢是认得的。“原来是小嫂子!”他说,“一向好?”

吴笈孙虽未见过张勋的姨太太,但听人谈过,辛亥革命以前,张勋在南京花了八千金子,为秦淮名妓小毛子赎身,藏娇于松涛巷口,楼下有荷枪的卫兵看守,行人如果驻足张望,便可能会遭殃,轻则被叱斥,重则会遭卫兵一枪托打在背上。

及至民国正式肇建,产生了大批“耻食周粟”的“遗民志士”,不约而同地以租界为“首阳山”。其中又以志趣的不同,分为两种:一种是不愁“采光蕨薇”,出其宦囊,在十里洋场的上海租界,起造华屋,安度寓公生活;一种是尚存“恢复之志”,虽住租界,愿近京华,一方面表示“依恋帝阙”,一方面是因为缓急之际,呼应方便。这些“有志之士”又分为文武两类,文官住青岛,武将住天津。张勋在南京为江浙联军所败,挟了小毛子及大批克扣而得的军饷,渡江北上,定居天津租界。不久又有纳宠之喜,就是吴笈孙此刻惊艳的王克琴,原是“髦儿戏”出身的花旦。据说王克琴工于内媚之术,小毛子相形见绌,色未衰而宠已失,抑郁难宣,终于自缢。

这时王克琴已在招呼客人了。阮忠枢是熟人,她含笑叫一声:“阮老爷!”随即敬烟,亲自替阮忠枢点火,一面又问:“这位是?”

“吴老爷,”阮忠枢答说,“特为从天津来替大帅办事的。”

“噢,吴老爷!”王克琴以同样的方式招待吴笈孙。

“不敢,不敢!”吴笈孙接过一支泡泡烟,低头就王克琴手中的火,闻得一阵似兰非兰、似麝非麝的异香,加以一头乌黑的秀发,距离眼帘不过数寸,不觉心荡神迷,自觉眼鼻受此一番供养,足抵半夜辛苦而有余。

由于一时的冲击,无法自抑,他忍不住念了两句龚定庵的诗:“设想英雄垂暮日,温柔不住住何乡?”接着激动地说:“绍帅,人生贵适意,什么功名,什么事业,都是假的。你实在可以看开一点了。”

那两句诗,张勋没有听懂,不过他话中的意思是容易明白的,随即答说:“我就是一口气咽不下。”

“忍一时之气,保百年之身!”阮中枢也照吴笈孙的语气劝他,“富贵一场春梦,享享福是真的。”

“也要能容我享福才行!”

语气是活动了,阮中枢立刻一拍胸脯,“包在我身上!”他说,“绍帅有什么条件,我跟世缃兄去跑一趟,跟段香岩当面谈。”

张勋沉吟未答之际,只听外面人声嘈杂,接着便有听差来报,有一批军官来了,要见张勋。

“我的部下来了,我跟他们商量一下,两位稍坐一坐。”张勋接着又问,“要不要玩一口?”

吴笈孙不抽鸦片,阮忠枢因为常伴张勋躺烟榻,偶尔也有“短笛无腔信口吹”的时候。此刻神思困倦,正要口烟来提精神,便老实不客气地躺了下去。

“好好侍候!”张勋向一个梳了长辫子的丫头说,“请姨太太来陪吴老爷说说话。”

“不必!不必!”阮忠枢一迭连声地说。这个丫头他是认得的,又叫住她特意关照:“多福,你不必去请姨太太,我跟吴老爷有事谈。”

“是!”多福便端张矮凳摆在烟榻面前,预备替他打烟。

“也不必!有事我会叫你。”

多福知道,是不愿她在这里听见他们的话,便答应着退到廊上。吴笈孙便在阮忠枢对面躺了下来,隔着烟盘低语。

“看样子差不多了。”阮中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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