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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由于有“督军团”的支持,徐树铮劝段祺瑞,对孙洪伊不妨采取严峻的态度。他的说辞是,不管平政院是否合法,总是目前存在,而且是由财政部发经费的一个机关,孙洪伊既为阁员,不该不尊重同为政府机关之一的平政院。现在主张将此问题移付国会解决,尤为开门揖盗,其心可诛。
段祺瑞本觉得孙洪伊一点不讲交情,已有不满之意,经徐树铮的“小扇子”一扇,那一丝不满之意,很快化为熊熊怒火,但以正在补选副总统,且等灰尘落地再说。
不道孙洪伊跟徐树铮已结了不解之仇,跟丁世峄密议,决定联冯倒段。因为孙洪伊是天津人,丁世峄籍隶山东黄县,亦与直隶为近,捧出河间府籍的冯国璋出来,足以增加河北人的声势。
于是在国会中,由韬园系联络反段的益友社,加上黎元洪一系,以及冯国璋本身的力量,结成一股强大的势力,在十月三十日的副总统补选会中,冯国璋以高票当选;其次为陆荣廷;“北洋三杰”中声望远过冯国璋的段祺瑞,仅得七票。
国会秘书处打电话来通知选举结果,徐树铮愣住了,但旋即恢复常态,心里在想:这一下用不着旁人说话,段祺瑞就会驱逐孙洪伊。
果然,段祺瑞决定摘孙洪伊的纱帽。徐树铮关照,拟就一道“大总统令”,缮写既竣,送府盖用大印。
徐树铮派人埋伏在公府中,丁世峄亦有人在国务院,所以公文未到,消息先通。这样的结果,原在意中。研究下来,认为既是“责任内阁”,则国务总理保有组阁的全权,关于阁员的任免,大总统是无法干预的。但处置的方式,不妨表示意见。
由于事先已经仔细考虑好了,所以请求用印的公事一到,丁世峄立刻去见黎元洪,有所陈述。
“是总理要免总长的职,而由大总统出面,等于代人受过。这个程序,大有问题。”
“是啊,我也觉得有问题。”黎元洪问,“你看怎么办?总要替人家留点面子才好。”
“是!别说是民国,哪怕是前清,皇帝要逐大臣,亦须经过一番安排。‘京堂’以上,无‘勒令休致’之理。”
“不错!示意他辞职,也就是了。”
于是,丁世峄将公文原封不动退回,同时亲笔写了一张便条:“奉大总统面谕:‘阁员进退以礼。示意孙总长辞职可也。’敬闻台洽。”署了上下衔,封入信封,带交徐树铮。
这个钉子碰得不算重。徐树铮找了个孙洪伊的好朋友去传话,得到的答复,大出徐树铮的意外。
“他说:‘免职不免职看大总统的意思,无所谓;辞职绝对不干!’”那人拱拱手说,“又铮兄,效劳不周,效劳不周!”说完走了。
原来是丁世峄跟孙洪伊串通好的一出把戏。徐树铮摸透了段祺瑞的脾气,只要据实而陈,就会有预期的反应。
“好!”段祺瑞将桌子一拍,站了起来,“他不辞,我辞。”接着吩咐:“套车!”
这天晚上,黎元洪的一班智囊,奉召到公府晚餐。黎元洪喜欢“吃大菜”,用纯银的餐具,非常讲究。到喝咖啡时,他向坐在右首的哈汉章说:“你家知道了吧,段芝泉摔纱帽了。”
这哈汉章是雍正朝征苗名将哈元生之后,是有“世职”的“汉军旗”。庚子拳祸以后,清朝为了练新军,选派武官到日本留学,第一批选的是勋臣子弟,哈汉章即在其列。回国后一直在湖北当差,与黎元洪的关系极深,也是黎元洪的首席智囊。段祺瑞为孙洪伊事件,以辞职为要挟,他自然知道,而且也想好了对策。不过事关机密,不便在餐桌上谈,所以顾而言他。
“大总统好久没有听戏了吧?”
“两个月了。”
“城南游艺园新邀了一批角,有个坤伶姓金的,很不错。几时我做个小东,请大总统赏光。”
“噢,”黎元洪问道,“比鲜灵芝、刘喜奎怎么样?”
鲜灵芝、刘喜奎都是坤角,一年前在北京最享盛名的两座戏院广德楼、三庆园打对台。那时“筹安”之议正热闹,各省劝进的,找路子想做官的,看热闹的,如青蝇之集,八大胡同与前门外大栅栏,出现了空前未有的盛况。当时黎元洪住在袁世凯所赠、位于东厂胡同、原为荣禄旧居的华厦,不过监视甚严。黎元洪为表示并无异志,间或微服出游,照例先听戏,后下馆子,听过几回同是黄陂杰出人物的谭鑫培,也曾去捧过鲜灵芝、刘喜奎的场,所以这时提出这两个人,要哈汉章作个比较。
“论艺,各有所长;论色,要看大总统是怎么个看法。”哈汉章答说,“鲜灵芝、刘喜奎,人间尤物,但总不免风尘气;这姓金的,天然风韵,以气度胜。”
“好吧!几时到城南游艺园去听听。”
“这不大合适吧!”另有个黎元洪的亲信金永炎说,“以大总统如今的身份,出现在市井混杂之处,似乎有伤体制。”
“是的。”哈汉章急忙解释,“我的意思是让她出个堂会,甚至不必到公府,就在舍间唱,请大总统光降顾曲。”
“堂会跟戏院的味道不一样。”黎元洪忽若有所思地说,“想想还是那个时候有意思。”
“哪个时候?”
“喏,不就是袁老大没有添兵,行动比较自由的时候。”
“大总统还觉得那时候有意思?”外号“麻哥”的刘成禺说,“大家‘狗头’不曾落地,真是万幸。”
在座诸人,大都经历过这场惊险,于是谈了开来。原来当蔡锷起兵时,刘成禺等人跟黎元洪的中文秘书瞿瀛、英文秘书郭泰祺密商,打算将黎元洪秘密移出北京,到西南或者上海,依照约法,摄行大总统职务,主持讨袁。此事的策动者是汪彭年,他跟郭泰祺通过日本东方通信社驻华公社社长井上的关系,与日本公使小幡作了一次秘密会晤,提出他们的计划,问小幡是否可予以助力。
“可以。不过,这个消息,绝对不能让英国人知道,否则,一定失败。”
“是的。”郭泰祺答说,“以朱尔典与袁的关系,表面不赞成帝制,暗中是赞成的。”
“我先跟美国公使谈一谈。请你们明天再来。”
第二天会晤,消息非常好。美国公使深表赞成,愿意合作。接着小幡谈了秘密移送黎元洪出京的计划。
“我本来卸任回国,船期已经定了,为这件事我可以在正金银行多住一个星期,亲自陪黎副总统出京。”小幡又说,“我们坐美国公使馆海军陆战队换防的专车,绝对妥当。”
到了天津,自然是坐美国运输舰,直航上海,这一路的安全,绝无问题。问题在于由东厂胡同到东交民巷使馆区这一段,如何能够平平安安地通过。
“这一段路程,要你们自己负责了。”小幡答说,“我一出面,反而引人注目。”
这是初步的结果,但已相当具体,可以跟黎元洪谈了。由于日本、美国的公使有此友好表示,可以想象得到,在上海一露面,两国政府会发表支持的声明,这远比“洪宪皇帝”登基,只有“清国大使”溥伦一人觐贺,在声势上是强得太多了。
因此,黎元洪欣然同意。郭泰祺一面秘密通知云南的唐继尧、广西的陆荣廷,希望到时候响应;一方面会同汪彭年,仍旧要找井上去商量,如何由东厂胡同安然到达东交民巷。
经过仔细研究,设计出来一个看起来很妥当的办法。黎元洪的副官刘钟秀,住在黎家后面,背靠背仅一墙之隔。刘家前面,则是一条冷僻的小胡同。到了出走那天,打通黎、刘两家的墙壁,黎元洪易服钻墙,然后打电话给日本人办的同仁医院,说刘钟秀出了急病,请派救护车来接。救护车是预先联络好的,将黎元洪用担架抬上车,直驶东交民巷,会合美、日两国公使,一起出京。
计划既定,刘钟秀陆续将家人遣走,定在星期日夜半,也就是星期一凌晨两点钟,开始行动。哪知到了星期六下午六点钟,情况突变,郭泰祺神色仓皇地奔到他们设在宣武门外南横街的机关,一见留守的刘成禺,便即说道:“不得了,不得了!刘麻哥,快走!”
“少安毋躁。”刘成禺倒很沉着,“先把话说明白来。”
“瞿干卿让我来告诉各位,袁老大送了黎本危两万大洋的珍珠,消息已经泄漏。现在东厂胡同,军警密布。”郭泰祺又说,“听说是胡朝栋向杨杏城告的密。”
刘成禺想了一下说:“就是抓人,一定也在晚上。现在分头办理,我仍旧在这里留守联络,你去看副总统,切切实实问清楚,有没有把同谋的名字告诉人家?”
郭泰祺应诺着,转身就走。到了东厂胡同,果然满目缇骑,不由得使人自“东厂”想到明朝的魏忠贤,捉人的“白靴校尉”,行刑开刀的“驾帖”。不过一进了大门,却是平静如常,黎元洪在书房里,好整以暇地在看《三国演义》。
“副总统!”
声音很大,让黎元洪微吃一惊,脱口将《三国演义》上的一句对白说了出来:“何事惊慌?”
“副总统跟二太太、胡朝栋说了出走的计划没有?有没有提到我们的名字?如果说过,让我们快走,不然,狗头都要落地。”郭泰祺又说,“请发天良,不要说一个字假话。”
由于最后两句话说得很不客气,黎元洪便也板着脸回答:“我可以对天地父母发誓,没有说过出走计划,亦没有提过你们任何一个人的名字,只说意思想离京而已,包你们狗头不会落地。”
“那好!”郭泰祺松了一口气。
黎元洪却气上来了,“我是副总统,叫我易服钻洞,岂不失了体统?”他冷笑着又说,“你们如果害怕,最好能变只白鹤,飞回武昌黄鹤楼好了。”
“白鹤一去不复返,此地空余副总统。我们也舍不得你啊!”郭泰祺笑着走了。
回到南横街的“机关”,与谋诸人都已到齐,郭泰祺将黎元洪的话,照样转述了一遍。大家都知道,黎元洪唯一的长处就是憨厚,他包大家“狗头不会落地”,就一定不要紧了。不过,还有件事必得马上去办。
“副总统改了主意,要通知人家才是。”
汪彭年所说的“人家”,是指井上与小幡。于是仍由郭泰祺伴同汪彭年去看井上,由井上陪着去见小幡。
听完陈述,小幡脸色铁青,“好了!你们请吧!”他说,“我从今以后,再不跟中国人共事了。”
汪彭年、郭泰祺心里都很难过,只有连连道歉。回到南横街,刘钟秀也来了,同时带来了一个内幕消息:情势何以突变的缘故。
原来黎元洪的“二太太”黎本危,本是汉口的黑牌红妓。黎元洪的太太长斋念佛,诸事不问,黎本危操纵内外,招权纳贿,成了黎元洪的一大弱点。
黎本危有个手帕交,嫁的是湖北外交交涉员胡朝栋。帝制议起,黎元洪从武昌带进京的亲信,分成两派,一派反对帝制,就是怕“狗头落地”的那班人;一派赞成帝制,以善拟痛哭流涕的通电而闻名的饶汉祥为首,胡朝栋尤其热衷,走杨士琦的门路,得以巴结袁克定。反对帝制的人,都知道他是袁克定的奸细,所以敬鬼神而远之,防他防得像贼那样。
谁知百密一疏,疏忽了胡朝栋的妻子,就住在黎家,是黎本危的“清客”。袁克定通过这一重关系,以两万元的珍珠买通了黎本危,窥探黎元洪的意向。东厂胡同的监视,一度放松,就因为辗转从黎本危口中得知,黎元洪并无异志的缘故。
不道黎元洪在出走的计划将实行的前两天,告诉黎本危说:“我要走了。”
黎本危立即问说:“到哪里?”
黎元洪摇头不答,经不住爱姬一再迫问,才答了句:“将来派人来接你。”
黎本危一半假,一半真——怕黎元洪一走,袁克定放不过她,下令逮捕,受牢狱之灾,因而号啕大哭,要黎元洪带她一起走,不然宁愿此刻就死在他面前。
黎元洪的英雄气,本就不壮,这一来更觉气短,无可奈何地说一声:“好了,好了,我不走就是。”
黎本危还怕他口是心非,暗中关照胡朝栋到杨士琦那里去告警,结果来了个东厂胡同逐部戒严。此日回溯当时的情形,黎元洪还自诩定力。
“也亏得我主意拿得定,不然项城一去世,我怎么就顺顺利利地补了他的位子呢?”
但是,这个位子有段祺瑞与徐树铮在,就像曹操、华歆之与汉献帝,不会坐得稳当。因此这天晚上由餐厅到书房,与人密谈时,哈汉章提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建议。
“如果‘歪鼻子’要辞,大总统就准他辞好了。怕什么?”
谁是“歪鼻子”?黎元洪先是一愣,随后才想起来,这是袁世凯那班少不更事的幼子为段祺瑞所题的外号,接着使劲摇头:“那会出事!”
“风波是会有的,不过不会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莫非他还敢举兵造反?”
“我是怕没有人能接替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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