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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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她的眼睛中,他看出来她正陶醉在儿时的回忆中,他不敢去惊扰,但心里却在想:十二三岁的小女孩,会有什么稀奇古怪的念头呢?

一阵风起,吹得宫女们衣袂飘飘,相顾瑟缩,这下荆轲不能不说话了。

“公主,请进去吧!”

“嗯,是有些冷了。”她接受了劝告,站了起来,却又回头看着草坪说,“真该养些什么东西才好,不然,你也太寂寞了!”

荆轲觉得这个建议很好,但该养些什么珍禽异兽,他却一时想不出来。转念思量,这里名为荆馆,与逆旅无异,最多不过住个半年,便仍然要交回公家,将来夷姞如果不是远嫁他国,那么以这里作为公主的府第,倒真是十分合适的——想到这里,他动了个好事的念头,在入秦之先,不妨向太子丹进言,以此作为公主的赐第。既然如此,更不必乱出主意了。

于是他说:“该养些什么?请公主决定。这里原是公主家的物业,而我,也不过暂时借住些日子。”

“虽是暂住,也要住得舒服。”公主兴味盎然地说,“等我再来替你布置一下,包管你尽善尽美。小时候,我那些稀奇古怪的念头中,有一个便是这样的园林池沼,要照我的意思,重新修改。可惜——”

公主忽然顿住了。荆轲想不出她有什么无法启齿的话,不免转脸看了她一眼。

“可惜,这里动工修葺时,我懒得过问。”公主徐徐又说,“如果是最近动的工,我一定要提出许多意见,便省得多费一番手脚了。”

这话在旁人听来,是不会了解其中的意思的,而荆轲明白。由“懒得过问”到可惜未能及早“提出许多意见”,这个极大的转变,表示了她对他由毫不相干而一下子变得极为关切了。

得蒙这样一位高贵、多才、绝色而孤傲的公主垂青,这叫荆轲生出恐惧不胜之感,同时也有着无限的骄傲和满足。

在默默追随着公主回到室内的路上,荆轲把在燕国的遭遇又回想了一遍,田光与太子丹在他都有知遇之恩,但是一个有所期望,一个加以重用,都是有目的的,只有夷姞对他一无所求,因此,他觉得她对他的赏识,格外地可贵。

走近屋宇,季子迎了上来,“已准备了静室,”她向夷姞报告,“请公主先休息。”

“是哪一间?”

“延曦阁。”

这是一座建在高地的小阁,正面朝东,一早阳光满室,所以名为延曦阁。地势幽静,建筑得也精致,只是上下要走数十步石级,颇不宜于作为一个临时驻足休憩的地方。

荆轲正想提出异议,夷姞已喜滋滋地说道:“啊,那是我以前常住的地方。”

这一说,荆轲把他的话咽了回去,送着她拾级而上,直到延曦阁前。

“你何妨进来看看!”夷姞站住了脚说。

“此是禁地,不敢擅入。”荆轲微带笑意回答。

“也罢。”夷姞点点头说,“那就回头见了。”

“是。等开宴之前,我再来奉迓公主。”

“什么开宴?”夷姞不爱听他的话,两道初生柳叶似的细眉,微微皱着,一双黑漆似的眸子,似怨非怨地看着荆轲,“我早说过,不要当件大事似的,你也知道我的意思,说是免除了那些繁文缛节。现在又是‘开宴’又是‘奉迓’,你以为我到这里,是来摆公主的仪注给你看的么?”

那番娇嗔,如呖呖莺声。荆轲只顾得耳朵的享受,话中说些什么,却不大真切;因而显得有些迟钝似的,一时无法作答。

“公主!”有个人解了他的围,“昭妫放肆。刚才我跟季子商量了,备了些公主平日喜爱的食物,不如就送到这延曦阁来进食,也免了公主上下跋涉。不知这个办法可使得?”

“怎么使不得?”夷姞回嗔作喜地说,“昭妫,你越来越能干,也越来越会说话了。这——”她看一看荆轲,笑道,“想必是荆先生的教导之功!”

一句话把昭妫说得羞红了脸,而由她的害羞,又使大家意识到,这是公主的戏谑。

这给了荆轲一个极深刻新奇的印象,并且也在心中引起了惊讶,多说这位公主高傲难惹,看来并不尽然。其实不仅是荆轲,所有的宫女,特别是季子,都惊讶于夷姞的这番戏谑,大非常态,而不能了解她何以变得如此。

就这时,昭妫的羞涩已过,定一定心神,作了一个很得体的答复:“谢谢公主的夸奖。公主光降,荆先生说要献出一片至诚,我们自然不敢不用心。”

“这样说,倒真是要多谢你们了。”夷姞做了个极优雅的手势,示意大家退去,“且让我在延曦阁歇一歇。”

于是夷姞与荆轲暂时违别了。到晚来,自正厅到延曦阁前,一路火炬照耀,明如白昼,昭妫把晚宴设在阁中靠南,名为“琴室”的小厅,等一切检点妥当,通过季子的传达,请夷姞出临赴宴。

在四角明晃晃的兰膏雁足灯晕中,香风微度,衣幅轻响,然后屏门启处,荆轲顿觉目眩,赶紧伏身迎接。

“请少礼!”

荆轲只以顿首作答,估量她已入席,才仰起身来,退后两步,坐在侧面的席位上。

于是昭妫依照礼节尚食,荆轲肃然静候,夷姞也安坐不动。等酒浆食物进奉完毕,昭妫向别室微挥衣袂,悠扬的乐声随之而起,荆轲重又捧爵离座,跪坐在夷姞面前。

这是他与夷姞相识以来,最接近的一次——相距咫尺,不但可以闻得她身上不知名的香味,而且借举爵相敬,得以平视的机会,他也第一次能把她看得那么仔细。但是,她是不可逼视的。必须控制住自己摇荡的心旌,才可免于失态。在极短时间的凝视中,他无法把她的美摄取得尽,只有两点新的发现,她的皮肤细腻得几乎看不出毛孔,她的头发黑亮柔细,高髻如云,但决非一般贵妇人所通用的假发,因此远观还不甚为奇,近看可是美得惊心动魄了!

“荆先生!”竟是夷姞先开口说话,“岁月常新,可乐可贺!”

“是,是!”荆轲知道,便这一瞥的迟延,已让她发觉了,但也无须惶恐,捧爵齐眉,恭恭敬敬地答道,“岁月常新,公主长乐!”

夷姞笑了,绽开如涂丹的朱唇,微露着两排整整齐齐白而发亮的牙齿,很高兴地说:“你真是善颂善祷!”

“我也像昭妫一样,出于一片至诚,所以公主觉得我的话动听。”说着,又举一举爵,在钟鼓声中,相对而饮。荆轲干了酒,夷姞只浅尝了一口。

“荆先生!”夷姞不待他再为她斟酒,便即说,“你我有约在先,仪礼只到此为止,请撤乐,也不必劳你再起座劝饮。清谈小饮,让我无拘无束吃一顿饭,如何?”

“遵公主的吩咐!”荆轲毫不迟疑地答应着。

于是撤了乐,也不用那么多人伺候,室内只留下季子和昭妫在照料。

“请公主尝一尝‘捣珍’。”

“捣珍”是夷姞最喜爱的一种食物,取牛、羊、鹿、麇脊上的肉,用木槌反复锤打,打去它的筋糜和膜,再用醓醢香料调制而成,是一种最宜于冬天的冷食。

“你也知道我爱吃捣珍?”夷姞向盛放捣珍的鼎中望了一眼,欣然又对昭妫说,“一看就知道是好的。”

虽说是喜爱的食物,夷姞也只是从从容容地浅尝即止。接着,外面传进来一盘油光闪亮的炙肝。通常炙肝用狗肝或羊肝,但这一盘肝的形状和色泽,都与平时所见的不同。

“这是炙肝吗?”她问。

“是。”昭妫答道,“是马肝。荆先生喜食此味。”

“我可还是第一次得尝异味。”夷姞切了一块肝尖,照一般食炙肝的方法,蘸了酱,伴着辛菜,送入口中,辨一辨味,表示满意。“但是,嘶风追月的英物,杀了作口腹之奉,我总觉得于心不忍。”说了这一句,她自觉失言,便又歉意地笑道,“荆先生,你觉得我的话不中听吧?”

“公主说得极是。”荆轲以极诚恳的声音答道,“我实在颇有同感。但口腹之欲,有时不免过分;从今以后,要与此物绝缘了。”说着,放下了手中的食器。

昭妫和季子都是善于窥伺颜色的人,一听这些话,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把马肝撤了下去,换上一盘肉饼。

夷姞有些不安,不过想到一句话能够劝得人放弃了嗜好,从今少杀多少匹马,自然也是件颇可得意的事,所以不知不觉地举爵喝了口酒。

在荆轲,放弃了这一嗜好,不但心甘情愿,而且有种为善最乐的感觉。“公主!”他想表达他的那份感觉,“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哦——”夷姞想了想,他总不至于说什么不合于礼的话,便点点头,“不要紧!”

“我觉得陪公主说话是一种绝大的乐趣,真是获益良多!”

“不用这样恭维我!”

“荆某待人,只有一个‘诚’字。可与言,必出自衷心;不可与言,付诸默然。我不喜作无谓的恭维。”荆轲正色相答,说完,紧闭了嘴。

夷姞看他那一本正经的神情,倒像是受了绝大的冤屈似的,不免有些好笑,但也不能不假以辞色:“既然你说跟我谈话是种乐趣,那你就说吧!我听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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