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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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为昭妫唤醒时,双眼涩重得几乎睁不开。摸黑进城,一路在车中都是似醒非醒的。等朝贺完毕,荆轲实在没有精神跟燕国的群臣应酬,只匆匆向年高德劭的鞠太傅敷衍了两句,便即原车出城,连于礼该朝贺太子的东宫之行都懒得去——他有把握,太子丹一定会原谅他的失礼的。

这是燕王喜二十八年的头一天。昭妫原准备了许多岁首乐事在等他,及至一看他没精打采,倦得那个样子,她也扫兴了,服侍荆轲重复睡下,找补一觉。

“荆先生,荆先生!”

蒙眬地听得昭妫的声音,十分急促,像是出了什么事。荆轲一惊,睁大了眼睛看着她。

“有贵客来了!”昭妫推着他说,“还不快起来迎接。”

“太子来了?”

“不是。”昭妫有着诡秘的笑容。

“不是?”看一看她的神情,他越觉诧异,“谁呢?”

“你再也猜不着的。”昭妫一面为他披衣,一面笑道,“公主!”

这不但猜不着,简直想不到,甚至不相信。荆轲匆匆而起,却又偏着脸问了一句:“真的?”

“新正第一天,我怎敢说假话?季子也来了。”

言之凿凿,竟是真的。这一下,他残余的倦意一扫而空,问道:“公主在哪里?”

“自然是请在正厅坐。”

“好。你先去为我致歉,替我挡一阵,我就来!”

人多,走了昭妫也不要紧,太子丹为荆轲遣来执役的,都是经过挑选,极其能干的人,四名女侍一起动手,只片刻工夫便已把他服侍好了,穿上公服,扎束停当。倒是荆轲在这忙碌的气氛中,又已省悟,要从容闲逸,不必紧张。

作了最后的一番检点,他绕出花圃穿过甬道,自外升阶登堂,以国礼谒见公主。

“恭贺新岁!”他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

公主回拜答礼,等抬起头来,四目相视时,她轻盈地笑道:“扰了你的清梦!”

“平生从梦中醒来,从无今日的愉快荣幸。”

“为何?是为了我来了?你没有想到吧?”

“实在惊喜交集。”

“今天是公主的华诞。”昭妫轻轻地提醒他说。

这才真的让荆轲惊喜交集了。他听季子说过,夷姞是正月初一的生日,平生颇以记性好自诩,何以竟未记起来?

这样想着,身子又伏了下去,口中称贺:“荆轲叩祝千秋。延祥纳福,永葆青春。”

“谢谢你,荆先生!”夷姞微笑着说,“我是避嚣来的。降生得不巧,偏逢新正,宫里喜热闹的人,尽往我那里挤,一班来,一班去,年年如此,真是一大苦事。今年我决意避开,跟季子商量,说借你的地方躲一躲。荆先生,不会惹你的厌吧?”

“是何言欤?”荆轲定一定神问道,“只有一层,太子可知道公主在此?”

“也就只东宫两位主人知道。”

“公主何时命驾还宫?”

夷姞笑一笑,不答他的话,却转脸去对季子说:“是不是?我说会惹人家的厌,你偏不信!”

“荆先生不是那种人,也只是小心的意思。回城有五里路,晚上天黑不好走,总得预先安排一下。”

夷姞点点头,慢慢转过脸来问:“荆先生,是这样吗?”

“季子先获我心。”

“你放心。到晚上,我哥哥会来接我。”

“那太好了。”荆轲回头对昭妫说,“得让公主高高兴兴玩一天,你快去准备筵宴。”

“不!荆先生,我就是为了怕过生,才躲到你这里来的。害你费事,我还不如回去。”

“是!”荆轲想了想,又对昭妫说,“你跟季子去商量一下,该如何为公主祝贺?仰体公主的意思,不必弄那些繁文缛节,但是,一定要把我们一片至诚之心,献了出来。”

“是!”昭妫口中答应,眼却看着季子。

季子却又看着夷姞。“你去吧!”得了这一声吩咐,季子才随着昭妫袅袅娜娜地走了。

在沉默中,荆轲想起前一晚曾回忆到夷姞的琴声,因而大动乡思;正想以此作为话题,夷姞却先开口说话了。

“这里是我旧游之地。”

这里原是离宫,作为一位公主,自然来过,荆轲便说:“多承太子的厚爱,叫我住在这里,太僭越了,令人不安!”

“什么叫僭越?一个人生下来就注定了什么地方住得什么地方住不得么?像我——”夷姞慢慢地说道,“我真不愿意我是个公主。”

她的想法很奇。前半段话如出于士庶口中,便有叛逆的嫌疑;后半段话,更叫荆轲不解,她何以发此牢骚?莫非是深宫寂寞——

他不愿再想下去,因为他意识到再想下去,衍变出来的一个结论,可能是对她的一种亵渎。

“国家大事操在公子贵族手里的传统,早已打破了。安邦定国,要靠才智之士。将相无种,别存下那个僭越不僭越的念头,反倒阻塞了自己的一片雄心大志。荆先生,你说我的话可是?”

这真是放言高论了。但那勉励的意思是很容易听得出来的。“惶恐得很!”他谦虚地答道,“怕是公主把我看得太高了些。”

一说破倒叫夷姞有些不好意思,“我也只是敬重我哥哥所敬重的人。”她不带任何表情地说。

荆轲非常敏感,他不愿意她有丝毫的不快,想要立即结束这一番谈话,另找些有趣的事做,于是含笑问道:“今天风不大,公主可有兴致到园子里走走?”

“好!”公主果然换了很高兴的声音说,“我今天来,原有此意。”

她一站起来,在廊下待命的宫女,立即进来伺候,由荆轲引路,带着脂香粉腻、环珮叮咚的队伍往后苑走去。

夷姞一路走,一路顾盼指点,一草一木,哪是原有的,哪是新添的,说得非常清楚,证明她在这里住过不少日子。想到夷姞曾有无数足迹留在这里,荆轲对这座水木清华的园林,越发生了好感。

“这里!”她站住了脚,手指着说,“从前我最爱这地方。”

那是靠西北角的一片极整齐的草坪,沿着围墙是一列森森的老木,另一面一排十几块巨形怪石,如虎,如狮,如老翁,如仙人,极耐赏玩。她一块一块看过去,在中间一块光滑如镜、形如桑叶的大青石上坐了下来,视线慢慢扫过,像在搜索着什么。

“怎么不见有鹿?”她问。

“噢!”荆轲问道,“原来是有的吗?”

“有。我想想看。一、二、三、四……”她屈着手指,凝神思索,流转着的黑白分明、一清如水的眼珠,闪耀出异样的光辉,似乎她眼中正看到了那些美丽的梅花鹿,“一共十四头。不,死了一头,添了两头,该是十五头,还有小鹿,驯极了!”她愉悦地微笑着,“我常常给它们喂食。就坐在这里。这句话,有十年了!”

十二三岁的小公主,在朝曦影里为一群驯鹿围绕着,这是多么动人的景象?荆轲向往极了,因而不自觉地凝视着夷姞。

“人无机心,不妨与麋鹿同游。如果再养一群驯鹿,恐怕它们未见得再肯亲近我了。”她说。

“不会的。依我看,公主并无机心。”

“然而总非赤子之心了!”夷姞凝望着灰白的天空,自语似的说,“那时候,我总爱坐在这里,想些稀奇古怪的念头,一坐便是老半天,要保姆们催了又催才肯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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