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丝心莲(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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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见也相思苦,便见也相思苦!分明背地情千缕,奈花间,半句也何曾吐?”

这下是一姐的脸色大变,一双眼泪光隐隐,望着他不断眨动,无限自怜怜人的痛惜怨悔,尽在无声之中。

“唉!”郑板桥幽声长叹,望了望远远侍立,眼神困惑的秋儿,低声向一姐说道,“这就是我刚才一定要走的原因。谈到往事,不堪回首!”

这话似乎提醒了她,微微一惊,脸上恢复了能干主妇的那番从容稳重的待客神色,转脸向秋儿关照:“去换热的火腿冬瓜汤来!”

等秋儿一走,郑板桥警觉到这是个难得的机会,正一正脸色,尽力放出诚恳的声音说:“一姐,往事都如秋云,让它散了去吧!人生这种机遇,只可有一,不可有二,更不可流连痴迷。我吃了饭就走,留着今日不尽的余味,慢慢咀嚼,岂不甚好?”

一姐沉吟了好一会儿。“少棠回家,自然要问。”她的声音显得很理智,“那该怎么说?”

这句话把郑板桥问住了。至亲重逢,情好逾恒,形迹上再亲密,还是可以解释的。而正作久住之计,忽然不辞而别,这样留下来的一个疑问就太严重了!不但无法解释,甚至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因为自己已不在于家了——在于家的是一姐,从此她将在丈夫猜疑的眼光下过一辈子。此是何等难堪而非同小可的一件事!

仅仅为了一姐,郑板桥就不得不放弃原意,另作计较。

“都是三十多的人了!难道真的自己管不住自己?”

一姐的话中带着些伤感,但声音倒是平静的。郑板桥听入耳中,愧在心头,觉得自己还不如一姐有定力。同时他也感到肩头的压力轻了,只要一姐有这样的定力,自己就比较好应付。他自觉如失足落入情海之中,勉力挣扎,可登彼岸;但如一起掉下去的伴侣,拼命拉住自己的辫子不放,那就非同归于尽不可。如今伴侣既已释手,就不妨从容自救。

“你还是住在这里,好好用一用功。可也不必太辛苦,把身子养得好好的。都说举子入闱,在那间鸽子笼似的‘场屋’里,比在监狱里还苦,三场下来,身子不好顶不住。那时,再有满腹经纶,拿不出来,也是枉然。你听我的话,没有错!”

絮絮叮咛,说又说得在情理上,尤其是那略带命令的语气。郑板桥的感觉中,一姐应该是表姐而不是表妹,不由得就点头答应。

“少棠是好人,性情豁达大度,我取他的也就是这一点。不过——”一姐没有再说下去。

好话之后加一转语,就要说出不好的来了。郑板桥不愿听那话,所以她欲言又止,他也不作追问。

“喝点热汤!”一姐舀了一小碗秋儿刚端上来的火腿冬瓜汤,放在郑板桥面前,“酒也够了吧?午间少喝些。”

“嗯,嗯,好!”

吃完饭刚回到客房,跟着便是秋儿送来了一盏清茶。等她转身出门,郑板桥还未坐定,又听得人声,这次是于少棠,后面跟着一名挑夫,一肩行李,前头是铺盖,后面是个黄竹书箱。

郑板桥认得是自己的东西,心想:这一下是住定了!

“华严寺的知客和尚好别扭!”于少棠说,“费了好半天的唇舌,才肯把你的行李给我。也难怪他舍不得你搬走,登门来求你画的人不少,润笔之外的一成‘墨费’,就少了他好些收入。”

“费心,费心!”郑板桥拱手道谢,“在华严寺,还得送些房金——”

“给过了。”于少棠抢着说,“给了寺里五两银子,我想只多不少。”

“既如此,我得奉还。”

“摆着,摆着!随后再算。”于少棠摇一摇手,指挥挑夫将行李堆在屋角,打发他走了,然后问郑板桥:“昨夜睡得还安稳?”

“很好!”

这是言不由衷。于少棠自然不会知道他一夜辗转、数番坐起,只尽他主人的责任,在屋中四处细看,仿佛是检查有什么不适居住的地方,好立即改正似的。

等看到书桌,郑板桥蓦然警觉,桌上的词稿未收,如果落入于少棠眼中,大为不妥,一急之下,不由得先喊了声:“少棠!”

声音很急促,所以于少棠回脸相看时,略有诧异之色。

郑板桥自己也发觉了,便力持从容,“你喜欢兰花,还是竹子?”他问,“我画一幅送你。”

听得这话,于少棠未语先笑,而又搓着手踌躇,仿佛高兴得不知怎么说才好。过了好半天他才说:“表兄既然赏赐墨宝,倒起了我的贪心,又要兰花,又要竹子。”

“可以!”说着,郑板桥已移动脚步,到了书桌前面,一面将词稿塞入抽斗,一面说道:“此刻就磨墨动手!”

“叫秋儿磨。”于少棠说,“我那里有大墨海。”

正说着,一姐也来了。重新匀过脸,换过衣裳,粉脸生春,不知是胭脂还是酒晕,在郑板桥只觉有股迫人的热气,烘得他一颗心跳荡不止,不自觉地退了几步。

“表哥趁着酒兴,要画画给我!”于少棠向他妻子笑道,“快叫秋儿磨墨。”

“你是得其所哉了!”一姐笑道,“秋儿可有了苦差使。只怕她还伺候不来书房,得替表哥买个书童才好。”

“那容易。明天就找几个孩子来,让表哥自己挑。”

“不必,不必!我已经打扰了,如何再添一口人,来替府上添麻烦。”

“添个人来做事,麻烦什么?”于少棠说,“这个孩子得要好好找,下个月表哥去应考,秋闱、春闱,一路跟到京里,不得力的可不行。”

“那只好慢慢再找。”一姐忽然变了口气,“先不忙!”说着转身走了,必是去找秋儿磨墨。

“表哥,”于少棠看着一姐的背影,悄然问道,“膝下还没有男娃娃,倒不曾打算过?”

郑板桥报以苦笑,“打算也是白打算。”他这样答说。

于少棠不即回答,把他的话辨一辨味,估量还是家贫亲老,功名未成的缘故。既为至亲,不能不劝劝他。

“等秋闱以后,可不能耽误了。那时要办事也容易。”

所谓“办事容易”,是指不难筹措一笔藏娇的费用。中了举,自然有人肯放账,甚至肯赠金,结个后来飞黄腾达的因缘。郑板桥体会得此意,便即笑道:“明朝士林的习气,中举以后,有两句口号:‘起个号,娶个小。’我不学那种俗气。再说,我也错过了——”

“错过了?”于少棠极感兴趣地抢着问,“想必是一段哀感顽艳的故事?”

这从何谈起呢?有了几分酒意,而且一夜不曾睡好的郑板桥,神思昏昏,要他全本大套讲那个故事,也不可能,想一想便说:“我念一首词给你听吧!”

“是!”答了这一声,于少棠忽又笑道,“索性请表哥写下来吧!我又得一幅好斗方。”

“也好。”

于是郑板桥坐到书桌前面,铺纸伸毫,写的是:

有感

绿杨深巷,人倚朱门,不是寻常模样。旋浣春衫,薄梳云鬓,韵致十分娟朗。向芳邻潜访,说自小青衣,人家厮养。又没个怜香惜媚,落在煮鹤烧琴魔障。顿惹起闲愁,代他出脱千思万想。 究竟人谋空费,天意从来,不许名花擅长!屈指千秋,青袍红粉,多以飘零肮脏。且休论已往,试看予十载,醋瓶齑盎。凭寄语雪中兰蕙,春将不远,人间留得娇无恙,明珠未必终尘壤!

——调寄《玉女瑶仙佩》

这首词,于少棠是看得懂的,借“红粉”以写“青袍”,自抒其胸中不平之气。结局几句是个好兆,他也代郑板桥高兴,“恭喜,恭喜!”他说,“‘明珠未必终尘壤’,就要得意了;‘春将不远’,明年会试高中,也在意中。”

看他居然懂得词意,郑板桥大为兴奋,不觉另眼相看。也因此,等秋儿磨了墨来,便加意挥洒,画兰、画竹、画石,还很罕见地添了一座茅屋、一个负手闲眺的老者,另外加上一大篇题词:

三间茅屋,十里春风;窗里幽兰,窗外修竹,此是何等雅趣!而安享之人不知也。懵懵懂懂,没没墨墨,绝不知乐在何处!惟劳苦贫病之人,忽得十日五日之暇,闭柴扉、扫竹径、对芳兰、啜苦茗,时有微风细雨,润泽于疏篱仄径之间,俗客不来,良朋辄至,亦适适然自惊为此日之难得也!凡吾画兰画竹画石,用以慰天下之劳人,非以供天下之安享人也。

题罢落款,说了声:“献丑!”便搁笔避到一边,好让于少棠夫妇欣赏。

“表哥真是赏面子!”于少棠异常满意,“收藏得表哥这幅大件精品,花钱买不到,拿出来才够面子。”

“你就是这么俗!”王一姐毫不客气地指出她丈夫的本心,“一开口就是暴发户附庸风雅的话,你不细看题词?真是‘绝不知乐在何处’!”

凡是一姐有所呵责,于少棠总是逆来顺受,笑笑不响,但此时有郑板桥在,不免脸上讪讪的,有些不大得劲。

一姐却只管自己又说:“表哥替你画了这么幅画,你怎么谢谢人家?”

“你说呢?”于少棠这样回答他妻子,突然间,出现了诡秘、好奇而又有些顽皮的神色。“一姐,”他终于说了,“我们替表哥置个人,你看,怎么样?”

这建议在一姐听来异常突兀,“好啊!”先这样顺口答了一句,接着便去看郑板桥的态度。

“谈不到此,谈不到此!”他双手乱摇着,似乎谈都不愿谈。

“这件事要从长计议。”一姐说道,“‘若要家不和,娶个小老婆!’”

于少棠深为懊悔,不该轻发此言;郑板桥也觉得十分无趣。而一姐却辨不清自己的感觉,说这句话到底是阻止丈夫起纳妾之想,还是不赞成郑板桥置个偏房?

置偏房、买书童的话,都不见再提起。“伺候书房”是秋儿和她的主母“当值”。

当然,那不是经常在郑板桥的左右,为他磨墨烹茶、添香剪烛,只是间歇地走来照料。到了薄暮时分,便是于少棠走来闲话,然后邀入内厅,一顿酒有个把时辰好吃——郑板桥自己也奇怪,每到那辰光,如何会有如许的话好谈?

半个月的工夫,他跟一姐无日不共晨夕。然后有一天,一早晨不见一姐的影子,到了午间秋儿来送饭时,他毕竟忍不住要探问了。

“噢,奶奶探望亲戚去了。是我家大爷的姑太太,一早派人来通知,得了急病。”秋儿说,“我家大爷是那位姑太太抱大的,跟亲娘一样。”

“那么,你家大爷呢?也去探望姑太太了?”

“大爷盐栈里有公事。”秋儿答道,“还不知道去不去呢!”

如果于家姑太太病势无碍,于少棠暂时就不去了。这是他自己跟郑板桥说的,因为家里有客。

“少棠!”郑板桥急忙声明,“你不必在这里陪我。说句老实话,我自觉已不是府上的客了。听说你那位姑太太,视你如己出,你还该去省视一番,莫伤了老人的心!”

于少棠原就悬念着姑母的病,听他这一说,便拱拱手:“表哥体谅我!既如此,我抽空去看一看。只是失陪不安。”

“你请,你请!我替你看家。”

于是于少棠一再叮嘱秋儿尽心照料,留意火烛,然后骑一匹马,匆匆赶往东乡。而郑板桥这一夜便觉凄凉万状。

那是忽忽若有所失的感觉,心里有莫名的烦躁,书看不下去,酒也喝不出味道。草草敷衍了一顿夜饭,回到自己屋里,兀坐在灯下,仿佛置身于大海孤舟,四面黑茫茫一片,不知自己到明朝是何光景。

“郑大爷,”秋儿收拾好一切,检点门户,等诸事已了,走来问道,“可还要什么?”

“噢,什么都不要!”郑板桥想说:只要你陪我谈谈。但瓜田李下的嫌疑,不能不避,所以改了这样一句话:“你去睡吧!”

“还早!”秋儿这样说,站着不动。

“那……那你就坐下来,”他终于说了,“我们谈谈!”

秋儿原就有意跟他说些闲话,好消磨上床之前这一段无聊的辰光,因而答应一声:“是!”在靠门的一张小凳子上坐了下来。

“你家大爷的脾气,倒是真好。”

“是啊!”秋儿笑道,“太好了!奶奶反不中意。”

“怎么呢?”

“奶奶总说大爷欠刚强,不像个男子汉。”

“那么,也有吵嘴的时候吗?”

“怎么没有?”秋儿说,“常是一起床就吵!奶奶也不知道摔坏了多少黄杨木梳。”

“你家大爷呢?”郑板桥问,“总是让她?”

“是的,总是不开口,倒像做了什么对不起奶奶的事似的!”

于少棠是如何“对不起”一姐?郑板桥怎么样也猜度不出。

“郑大爷,”秋儿忽然问道,“你跟我家奶奶是从小就在一起的?”

他不知道她问这话有无用意,很谨慎地答道:“原是表兄妹,住得又近,从小便有往来。”

“那——”秋儿迟疑了一会儿,终于带些不安的神情问了出来,“郑大爷跟我家奶奶,既然是表兄妹,又住得近,当年倒不曾亲上加亲?”

一句话触及郑板桥的痛处,强自笑道:“这都是缘分。”

“是,”秋儿似懂非懂地点着头,“缘分!”

他想说:这一次重逢,也是缘分。然而毕竟不曾出口,因为这一来就扯得多了。有些话,无论如何是不足为外人道,更不足为不解事的外人道的。

看郑板桥神思不属,有心事在想,秋儿很知趣地站起来,说一声:“郑大爷早早安置!”悄悄走了。

秋儿的话,郑板桥不曾听见,自然也不曾发觉她走。他确是有心事在想,想到当年的光景,信口吟成一阕《浣溪沙》:

“砚上花枝折得香,枕边蝴蝶引来狂,打人红豆好收藏。 数鸟声时痴卦算,借书摊处暗思量,隔墙听唤小珠娘。”

“雀儿算卦”说西邻的珠娘该嫁个肖鸡的,若非一姐的打人红豆、掷砚花枝令人魂牵梦萦,当时娶了珠娘,倒也是一桩好姻缘。

“唉!”郑板桥叹口气自语,“一误再误!”

三天不见,彼此仿佛都有无数的话要说,碍着秋儿,只得强忍,唯有偷空多觑几眼——仿佛觉得这三天就是三年,彼此在容颜上,必都应有什么改变,要把它找出来似的。

“姑太太的病,总算不要紧了。亏得你劝少棠去,老人家自己的儿子倒还不怎么样,就是想她那个自己喂过奶的内侄。也就为此,少棠的表兄留他住在那里,还得两三天,等我去接他的班。”一姐说到这里,抬眼问道,“这两天,秋儿照应得还好?”

“很好,很好!只是——’郑板桥摇摇头,没有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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