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丝心莲(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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藕丝心莲

中表姻亲,诗文情愫,十年幼小娇相护。不须燕子引人行,画堂到得重重户。 颠倒思量,朦胧劫数,藕丝不断莲心苦!分明一见怕魂销,却愁不到魂销处。

——郑板桥《踏莎行》

展开一幅画,是墨竹,枝叶披离,占了大半张纸。右上角一块空白题着字——题词是一篇小品,写得篇幅不够了,就写向枝叶间的空隙。一眼望去,满纸糊涂,王一姐就懒得多看了。

“画得真不坏,字也别成一格,好,好!”

扬州人略堪温饱,便要附庸风雅。于少棠的境况很不坏,脾气又随和,经常有人拿些假字画、假古董上门,左一句“你于大爷大行家”,右一句“瞒不过你于大爷法眼”,把他捧得飘飘然忘掉了自己的身份,就不会教人空手而回。一姐最恨她丈夫这易于受欺的性格,所以这时便故意扫他的兴!

“哼!”她冷笑一声,“你的眼力越来越高明了!你看你买回来的什么东西?画不是画,字不是字,字画不分,还说好!有那种不懂章法行款的画家,就有你这种‘醉雷公胡劈’的‘行家’。真正叫‘武大郎玩夜猫子,什么人玩什么鸟’!”

于少棠惧内,听一姐这顿尖刻的排揎,涨红了脸分辩:“大家都说好!这密密麻麻的字,写得满纸都是,好像怪,实在是新,新就好。这个姓郑的画家,架子大得很。不高兴画,再大的面子,再多的润笔也不行。”说到这里,他忽然觉得委屈:“我好不容易才弄了一张来,你就说两句好的,让我高兴高兴嘛!偏偏就是兜头一盆冷水!”

平日相处,一姐虽占惯了上风,却不是蛮不讲理的悍泼妇人,听丈夫这样诉苦,不免生出歉意,同时觉得这姓郑的画家,人品似乎很高,便拢着鬓发笑道:“你说得他这么好,我倒不相信——只怪你上的当太多了!”

“吃亏就是便宜,上的当多,无意中才有好东西到手。这姓郑的画家,跟你是同乡,现在红得很。”

一姐突然心中一动,姓郑、同乡、会画画、脾气又怪!“嗨,”她问,“这姓郑的叫什么名字?”

“叫郑板桥。”

这就不对了!一姐仔细去看画上的下款,找了半天才在竹根缝里找到,题的是“板桥道人”四个字。字也不像。

“郑板桥是秀才!这篇题词就不坏。”于少棠因为一姐的辞色,兴致又好了,琅琅然念着题词,居然没有读成破句。

余家有茅屋二间,南面种竹,夏日新篁初放,绿阴照人,置一榻其中,甚凉适也。秋冬之际,取围屏骨子,断去两头,横安以为窗棂,用匀薄洁白之纸糊之。风和日暖,冻蝇触窗纸上,冬冬作小鼓声。于时一片竹影零乱,岂非天然图画乎?凡吾画竹,无所师承,多得于红窗粉壁,日光月影中耳!

“怪不得!这是竹影。一姐——”于少棠回头看到妻子,颇为诧异,“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人在发烧,眼睛发定。”

从沉思中惊醒的一姐,由她丈夫的话中,才意识到自己在这片刻间,心底已经掀起万丈波澜。定神想一想,绝无瞒着丈夫的道理,而要说也就在此时了。

“你倒去打听看,这郑板桥单名是不是一个燮字?燮理阴阳的燮。号叫克柔。”

于少棠越发诧异,“你晓得这郑板桥?”他问,“你们认识?”

“现在还不晓得。大概不错,他家是几间茅屋,前面种好些竹子。”

“那是认识的啰?”

“如果是他,就是我的表兄。”

“表兄!”于少棠双目炯炯地望着,“这不曾听你说过,有这么一个亲戚?”

“我的亲戚多了!”一姐嫌他多问,嗓子不由得就高了,“哪能都说给你听,况且又是远房的表亲!”

于少棠的性情最温和不过,赔着笑说:“何必又发脾气?你有这么一位表兄,连我也有面子。我马上去打听。奶奶,我请你的示,打听确实了,怎么说?是不是把他请到家来?”

“那还用说?亲戚难道不认!”

“你没有弄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把他请到家来住。”

“也还不知道人家的意思怎么样。”一姐用裁决的语气说,“这都再谈!此刻不忙。你先去打听了来!”

应南闱乡试,路过扬州的郑板桥,怎么也没有想到跟王一姐还有重见的日子。

引入曲曲的深院,在烨烨的红烛照耀之下,他无论如何不能相信,眼前这位丰腴的盛装丽人,就是当年胭脂点额,惯作男孩儿装束的远房表妹。视线所及,没有一样略微熟悉的东西,可以为他唤起比较生动清晰的回忆。朦胧的不仅是往日,也是此刻!

“表哥!”

终于有了熟悉的东西!叫“表哥”的声音是显得庄重了,但第一个字重,第二个字促,依然是当年把他呼来唤去的语气。

“一姐,”他仍旧不改称呼,“认不得你了,你完全改了样子。十六年不见——”

“十七年!”一姐纠正他说,“十七年不见,想不到从画上访着了你。请坐!秋儿,快泡茶,端果盘来!”

看得出她也不免有陌生之感,而且有意矜持。除却盈盈欲流、时时关注的眼波,郑板桥所看到的,只是一位日子过得很称心的能干主妇。她在指挥婢仆款客的同时,问讯郑家上下,正是那种至亲久别重逢所应该有的周旋。

于少棠插不进话去,一姐似乎也忘却了丈夫在座,但这样反倒是他求之不得的事。从他们表兄妹絮絮不断的叙旧中,他对他的妻子有了较多的了解——十几年夫妇相处,不如此一刻作为旁观者所得到的多!窗前枕上,问起她的过去,她总摇摇头,表示没有什么可谈的。这是为什么?为了表示对她父亲的抗议,以不谈过去作为对娘家恩断义绝的表示?

早几年,于少棠常常这样在想,而每一想到,总觉得对死去的岳父,怀着无可弥补的歉意。在一姐看,甚至在旁人看,做父亲的不是个好父亲;而唯独自己,不但要感激,也还该佩服,永远记着岳父是个信义君子,不肯赖赌账的硬汉——

“少棠!我欠你太多了,你虽不说,我心里抛不开。我的女儿你见过的,我把她许了给你,嫁妆、聘金,彼此两免。”

就这么片言之下,了掉了一姐的终身大事。虽然是明媒正娶,而且于少棠也从未有过花钱买了个老婆的想法,但他知道,一姐总觉得是她老子卖了女儿!娘家绝情,她也断义。事实上,从他岳父在运河船上,半夜里起身到船头上小解,失足落水而死以后,她似乎也没有什么娘家人了。

如今方知不然!她还有娘家的表兄,而且她似乎也不恨娘家了——也许,于少棠在想,是表兄的缘故。如果是她的同胞手足,反容易让她记起恨事。

“表哥!”一姐有些酒意了,偏着红馥馥的脸,大声说道,“你的人跟你的字一样,都变过了!”

“我的字变过了,我知道。我不知道我这个人怎么变了?二十年来,依然故我。”

“从前——”一姐凝视着他,“我总觉得你心里有话不肯说,拘拘谨谨的,不比现在,有点儿……有点儿狂态!”

“狂态?”郑板桥笑了,“你不晓得读过两句书的人,到了扬州,不狂也要狂了。”

“嗯,嗯!”于少棠大为点头,“表哥这句话有点意思。”

“我倒不懂!”一姐问道,“什么意思?”

“扬州人多的是铜臭,少的是书香。物稀为贵,自然要狂,也应该要狂!”

出语倒不俗,郑板桥心里在想,为何一姐神色之间,总有才女嫁了市侩的那种委屈?

“表哥,你莫听他的,他是个‘名士迷’。”一姐忽然换了副郑重的神色,“只有从科场上去巴结,才是正途。试期快到了,你总也要静下心来,用几天功才好!”

“原是静不下心来。再说——”郑板摇着头,不肯再说下去。

就是不说,一姐和她丈夫也能猜得到。郑板桥上有祖母,下有妻女,光是靠教几个蒙童如何度日?既然画出了名,便得卖画,不卖画何以为生?要卖画,又哪里来的工夫读书?

夫妇俩对看了一眼,取得了默契。一姐便说:“表哥,我有个计较。你搬到我这里来住——现成的客房,今夜就不必回去了。少棠有几百两银子,是别人寄存的,不要利息的钱,你借了去用。百事不管,好歹在书本儿上‘啃’它两个月,等乡试过后再说。哪怕中个副榜,也教你家那个赤胆忠心的费妈笑一笑!”

提起费妈,郑板桥的眼圈便红了。

费妈是他祖母的陪房丫头,也是他的乳母。

郑板桥四岁丧母,就靠费妈抚养。那两年闹灾荒,郑板桥的父亲又宦游在外,不能按时接济家用。费妈和她丈夫,白天在外面做工糊口,到晚来回郑家操持家务。每天一早背着郑板桥出门,先用一文钱买个烧饼放在他手里,找个安静地方把他安顿好了,才去做自己的事。她自己也有个儿子,比郑板桥大着好几岁,但凡有食物,不论精粗,总是先喂郑板桥。这样四五年下来,费妈的丈夫看着不是路数,决定带着妻儿去另觅生计。费妈不肯。夫妇俩回到郑家来不作声,在外面天天吵架。

郑板桥不知道他们吵些什么,只见费妈无缘无故流泪不止,每天找出他祖母的旧衣服来,补的补、洗的洗;厨房中水缸里的水,总是汲得满满的;灶下也突然堆了几十把柴。然后有一天清早,郑板桥发现费妈不见了,她住的那间屋中,除了一副床板、两样破旧家具以外,空空如也。而灶灰犹温,揭开锅盖来看,里面一小钵饭,一碗小咸鱼煮豆腐,正是他每天吃惯了的早饭。

郑板桥放声大哭!平生第一遭识得一个悲字!

不过三年工夫,意想不到,费妈又回到了郑家。她说她的儿子已经中了武举,娶了妻子,可以自立。因为不放心十二岁的郑板桥和六十多岁的老主母,所以回郑家来住。第二年,她的儿子做了江南水师提督衙门驻京的“提塘官”,几次奉迎她去享福,她始终不肯。至今整整二十年,已是白发盈颠了。

他知道白发乳母一生的志愿是什么!为了她,他觉得也不能不听从一姐的劝告。

“表哥!”于少棠很恳切地说,“今年秋天得意,自然是北上赶明年的会试,一举成名天下知!前前后后,没有五百两银子过不了门。家用总也要百把两银子。这样,我借六百两银子给你,等你得意了再还我。”

六百两银子在郑板桥看,不是一个小数。果然乡试中举,会试连捷,自有亲戚故旧帮忙,但“场中莫论文”,功名迟早,谁也没有把握。“落第归来,却又拿什么来还债?”他问。

“那也不要紧。”于少棠笑道,“‘闲来写幅丹青卖,不使人间造孽钱’,你画画还我!”

“对了!”一姐不待他开口,便替他做了决定,“就是这样子办!”说着,她自己先满意地笑了,深深的一个酒窝,犹见当年的娇态。

等一个人静下来,郑板桥发觉记忆中的一姐,比当面眼见更来得清晰。“今日重逢深院里,一种温存犹昔!”脱口吟出这两句,随之便涌现一番词的境界,趁着酒兴,剔亮了油灯,取张花笺,打开墨盒,抽出支笔试了试,也还趁手,兴致就越发好了。

从二十年前想起,句随意到,很顺利地填成了一阕《金缕曲》:

竹马相过日,还记汝云鬟覆颈,胭脂点额。阿母扶携翁负背,幻作儿郎妆饰。小则小、寸心怜惜。放学归来犹未晚,向红楼存问春消息。问我索,画眉笔。 廿年湖海长为客,都付与风吹梦杳,雨荒云隔。今日重逢深院里,一种温存犹昔,添多少、周旋形迹。回首当年娇小态,但片言微忤容颜赤,只此意,最难得!

写完重读一遍,自觉近乎隔靴搔痒。凝神细想,这首词的毛病出在自己隐藏了感情,既以自遣,何苦如此?于是回忆着从于少棠口中得知芳讯,一直到久别重逢的感想,信手写下一首《踏莎行》:

中表姻亲,诗文情愫,十年幼小娇相护。不须燕子引人行,画堂到得重重户。 颠倒思量,朦胧劫数,藕丝不断莲心苦!分明一见怕魂销,却愁不到魂销处。

如今是到得“魂销处”了!却不辨自己是何心情。枕上遐思,飞向画墙西畔,不知道一姐与于少棠此刻作何光景?是同床异梦,还是颠鸾倒凤?

怎会想他们“同床异梦”?郑板桥深深自谴,猜忌无端,其心可鄙!然而想象他们“颠鸾倒凤”时,心里却更不是滋味。

忘不掉,推不开,可又想不下去。他深悔失计,不该相见!只今补过不晚,到明朝辞谢诸般好意,即日渡江,到金陵觅一处冷寺读书,静等秋闱下场。

到明朝,醒来,一时想不起身在何处。窗外阴沉沉的,雨声淅沥。五月江都,没个放晴的时候,郑板桥第一念便是懒得动。但想到是在于家,想到昨夜枕上所做的决定,一颗心往下一沉,强自振作着,一仰身坐了起来,毅然抛开一切杂念,只是想着,洗一把脸就告辞,不再作片刻勾留。

人刚下床,就听得房门上剥啄声响,门外有人问道:“郑大爷起身了?”

“是的!”郑板桥答应着去开了房门。

门外是秋儿,一照面便含笑说道:“郑大爷睡得失 了!奶奶来看过三趟。面汤水冷了,等我去换了来。”

“噢!”郑板桥望着窗外的炊烟,愧歉地解释,“只为换了张床,直到听见鸡叫才睡着!你家大爷呢?”

“上盐栈去了。”秋儿又说,“奶奶在厨房里,等我去通知她。”

“好,请你告诉她,说我马上就要走了。”

“怎么?”秋儿把长辫子一甩,睁大了一双稚气的眼问,“奶奶说,郑大爷在这里有两个月住。今天特为搭好了案板,要叫裁缝来家替郑大爷做衣服,怎么说要走了?”

“是的,要走了。我有要紧事,过些日子再到你家来做客。”

秋儿困惑地望了望,转身去换洗脸水。郑板桥透了口气坐下来,知道要走还得费一番唇舌,说不定还会闹得不欢而散。想想实在懊恼,自己恨自己,昨天不该那么轻率地留了下来。

听得脚步声响,他先就把一颗心悬了起来,但出乎意外的,仍是秋儿,并不见一姐赶来留客,这就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了!想想放不下心,忍不住问一句:“你跟你家奶奶说过了,说我马上要走?”

“说过了。”秋儿答道,“奶奶点点头,没有作声。”

这该怎么办呢?郑板桥深感困扰。洗完了脸,只见秋儿端了一壶茶来,接着匆匆地又转身入内,容不得他有所发问,而他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话可说。

“郑大爷!”再度现身的秋儿来传话,“奶奶叫我来问,郑大爷是先吃点心,还是就吃午饭?快放午炮了,饭马上就开。”

“我两样都不吃。我马上要走,真的马上要走!”

秋儿依然不多说一句,回身入内。这一去,便有好些时候不见踪影。郑板桥有着上不上,下不下,身子悬在半空中的那种苦恼的感觉。不管怎么样,总不能不待主人出现话别,一走了之,那就只好耐着心等。

“郑大爷,请进去吃饭!”

情势所迫,秋儿的这句话成了不可抗拒的命令,郑板桥跟着她“画堂到得重重户”,只见一姐面色不愉,淡淡地说道:“就要走也吃了饭走。邻居谈起来,说于家把一个多年不见的亲戚得罪了,午饭开上桌都不肯吃!教我跟少棠怎么再做人?”

听得这话,郑板桥惶恐无限,想要解释,苦于不是一两句话说得清楚的。只是有一点却很清楚,如果不吃饭就走,那就表示于家真的“把一个多年不见的亲戚得罪了”!

于是他坐了下来,同时说道:“一姐,你误会了!”

“我没有什么误会。”一姐转脸吩咐秋儿和女仆高妈,分别去拿酒端汤,眼看她们走远了,才放低了声音说,“只怕是你对我有误会,故意给我难堪。”

这一说是真的生了误会。郑板桥心意一变,决定把无端自惹的一缕情丝,好好掐断了再走。

有了这样的打算,此刻不必多说什么,心想,且先享用了这一顿午饭,再作道理。于是定神去看桌上的四样菜,清蒸鲥鱼、红烧狮子头、炒苋菜,还有一样盐鱼烧豆腐——她还记得他当年吃惯了的东西!就这一点上,她的念旧之心便十分明显。郑板桥百感俱生,心里酸酸甜甜的,不辨是何滋味。

酒取来了,淡红的玫瑰露,斟在白瓷酒杯中,色香的诱惑,都叫本来贪杯的郑板桥无法抗拒,忍不住说了句:“你也来一杯!”

一姐没有说什么,只叫秋儿再取一个杯子来。

相对饮了一口,一姐为他布菜,第一匙就是盐鱼烧豆腐。“一姐!”郑板桥不由得以感激的声音说,“你倒没有忘掉我的习惯。”

“小时候的事,怎么忘得了?”

就这一句话,又掀开了郑板桥尘封的记忆之门,望着盛鬋丰容的一姐,想起刻骨铭心的那些日子,悄然吟道:

“杏花深院红如许,一线画墙拦住。叹人间咫尺千山路……”

侧耳凝神的一姐,倏然抬眼,迷惘地问道:“怎的不念下去?”

往下就不便念了。此意只可灯前月下,自己去细辨那苦中的一点隽永之味,一说破便苦而无味,所以他摇摇头说:“不相干!”

“怎叫‘不相干’?”一姐微微冷笑,“不晓得你在背后编派我什么?‘一线画墙’偏要说成‘咫尺千山’,无情人,就有这种无情话!”

郑板桥震动了!“一姐,”他从牙缝中迸出来四个字,“你冤枉我!”

“也不知道谁冤枉谁?”一姐微咬着嘴唇,把脸偏了过去。

“是呀!我也不知道谁冤枉了谁,反正我自己知道我自己。”接着便又念那阕未念完的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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