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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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当天下午,郑徽就搬到了李家,仍旧被安置在害他昨夜通宵失眠的那凄清的别院中。

贾兴带领着其他三个家童,卸完了箱笼行李,把屋子重新打扫了一遍,然后开始布置,但刚动手打开行李,就让郑徽阻止住了。

“先别动那些!”他胸有成竹,却不告诉贾兴先不要打开行李的理由,只吩咐他到东市采办一桌酒筵的材料,“不要怕花钱,只要东西好!办齐了送给李家的厨子,请他做一做,晚上要用。”

贾兴应诺着去了。郑徽薰衣剃面,打扮得焕然一新,然后叫家童取出从江南带来的土产仪礼——原来准备致送亲友故旧的,此时改变了用处,最主要的两份送给李姥和阿娃,其余李家的侍儿仆役,也都有丰厚的赏赐。一片“多谢郑郎”的声音,洋洋盈耳,热闹极了。

馈赠李姥和阿娃的那两份,是他亲自送去的。两处他都没有多坐,送上礼物,又说晚上备酒还席,再稍稍叙几句门面话,便即告辞回到他的院子里,默默地坐着喝茶,细作盘算。

他想,韦庆度所说的,非上百万不足以动李姥的心,这自然是夸大其词。其时四海升平,物阜民丰,就以两京繁华之地来说,斗米不过三十钱,一贯——一千钱可以买米五石,百万钱就是五千石米,求娶“五姓”家的小姐,最厚的聘礼,也不过如此;一个娼家,不管她声名如何歆动公卿,决计没有这样高的声价。

而且,他行囊中也没有那么多钱。他父亲给他的现款共五百贯,维持两年的用度,一个月可以用到二十贯——三品大官的月俸不过十七贯,他一主四仆,每月用二十贯是很宽裕的了。

但是,他也知道李姥贪财好货,并且生了一双势利眼,第一次出手非豪阔不可。还有李娃,黄金难买美人心,但如有心相许,则取悦于美人的,仍然无过于财帛。

于是,他斟酌再斟酌,决定了分配的数目:三百贯送李姥,一百贯私赠阿娃,留下一百贯自己用。

入夜,西堂遍烧红烛,阿娃喜盈盈地把郑徽接了进去。她穿着黄罗银泥裙,葱绿绣花绫袄,单丝红地银泥帔子,画着“十眉图”中的第八品“涵烟眉”,眉间贴着花钿;双靥薄薄施一层燕支,小巧的、淡红的嘴唇中间,却涂出深红的樱桃样的圆点,那也是宫内的新妆,称为“内家圆”;头上是乱梳的“百叶髻”,插着一柄牙篦——在盛装中显出一种云鬓绰约的天然丰韵,把郑徽看得忘了说话。

“一郎!”绣春笑道,“你倒是请坐啊!”

“噢,噢,”郑徽这才想起自己此刻是主人的身份,便问,“姥姥还没有来?该去请一下才对。”

“来了,来了!”外面有人答话,是小珠的声音。

接着,门帘一掀,李姥白发上簪一朵红花,扶着小珠的肩,摇摇摆摆走了进来。

“一郎,破费你了。”李姥站住了脚说,“其实我今天牙疼,嚼不动什么,只是陪着你们坐坐。看着你跟阿娃高高兴兴的,我也高兴。”

“那太好了。”郑徽接口答说,“我托庇在姥姥这里,只怕你老心里厌烦,姥姥高兴,大家都高兴了。”

“一郎你言重了!我们这种人家,贵客临门,就是福星到了,哪敢厌烦?”

“妈!”阿娃有些不耐,插口说道,“别老站着说话了,快坐下吧,你要坐了,一郎才好坐。”

“是的,姥姥请入席!”他扶着她说。

李姥大模大样地垂脚坐下,嘴里却这样答说:“别客气,一郎!今天你是半主半客,我是半客半主,不要分彼此。”

郑徽唯唯应着,看了阿娃一眼,两人无缘无故地相视一笑,然后就像预先约好了似的,一个执壶,一个捧杯,向李姥敬了一盏酒。

她浅浅地喝了一口,看着阿娃问说:“一郎那里安顿好了?”

“安顿好了吗?”阿娃转问郑徽,有一种故作全然不知的神情。

“稍微安顿了一下。”郑徽从容地答说,一面伸手到宽大的衣袖中,掏出三叠“大唐宝钞”,放在李姥面前,“姥姥,你请收了。”他说。

李姥斜睨着“宝钞”,枯皱的脸上隐隐透出喜色,但口中却是带着责备意味的话:“一郎,你太见外了!你先住个半年三个月的,等我供养不起了,你再拿这个给我,也还不迟。”

“这是我应该孝敬姥姥的。而且,我总得住到明年春天,房租、伙食、杂支,四个多月的花费怕还不够——要不够,姥姥尽管说,我再补上。”

“哪里的话,你们主仆五位,在这里住一年都够了。”李姥停了一下,自己替自己调停,“也罢,我先叫人替你收下,只当存在我这里,你自己要用,尽管跟我说。”

于是李姥回头看了一眼,由她亲信的侍儿,把那三百贯“大唐宝钞”,悄悄收了下去。

“一郎,”阿娃捧着杯问他,“昨晚上睡得还舒服吧?”说着,她借举袖障杯的机会,隔断了李姥的视线,抛给他一个眼色。

“这,”充分意会了的郑徽,故意做出歉然的神色,“恕我直说,我那院子要夏天才好。”

“冷?”阿娃打断他的话,问了一个字。

“很冷。”他点点头,又说,“而且院墙之外,就是街道,车马喧闹,读书不容易静得下心来。”

“读书是要紧的。”李姥神色凛然,“一郎进京的第一大事,我们可耽误不起。阿娃!”

“嗯!”阿娃应了一声,不说什么。

母女俩交换了一个眼色,然后一齐转脸,看着西面的帷幕。

“一郎,你搬到这里来住吧,让阿娃照料你,总比你几个管家照料你要舒服些。”

郑徽终于如愿以偿了。虽然他已料定李姥必将有此表示,但此刻亲耳听到她这样亲切地说,心头仍禁不住涌现阵阵狂喜,“谢谢姥姥!”他这样说了以后,又转脸看着阿娃,却只是笑着,一句话都没有。

“不过,”李姥又说,“别院的屋子仍旧留着,做一郎的书房。”

“一郎,听到没有?”阿娃娇羞地笑道,“你在我这里,要守我的规矩,若是不守规矩,我撵你到书房去睡。”

“一定守你的规矩。但你得先说说,你有些什么规矩?”

“第一,不准喝醉酒!”

“这好办。你看我快醉了,把酒收起来,不让我喝就是了。”

“好,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将来我不准你喝酒,你可别跟我耍赖。”

“不会,不会。”郑徽催问道,“第二呢?”

“第二,你得用功读书。”

这个规矩,郑徽却不愿做任何表示,恃才傲物的他,觉得阿娃来干涉他用功读书,是件可笑的事。当然,他充分理解她是一番情致深厚的好意,只是这番好意虽不便拒绝,却也难以接受,便做了个含蓄的微笑,不置可否。

“这倒是真的。”李姥放下酒杯,帮着她女儿说话,“不管你是世家子弟,还是满腹经纶,如果榜上无名,什么都是假的。”稍微停了一下,她换了种异常感慨的声调又说,“生死荣辱,得意失意我一生经历得多了,照我看,读书人最难堪的事,恐怕就是‘打毷氉’了。”

郑徽愕然不解,“请问姥姥,”他说,“什么叫‘打毷氉’?”

“‘打毷氉’你都不懂?”

于是李姥为他解释。进士考试,每年照例在二月间放榜,新科进士谒宰相、拜主考,雁塔题名,曲江大会,贵族世家争着置酒相邀,几乎宴无虚夕,像这样总要热闹个两三个月,等新科进士离开长安才了事。其间种种应酬场合,也邀请落第的举子参加,虽不及第,却可醉饱,称为“打毷氉”——对失意者的杯酒相劳,原有极浓的人情味在内,但身历其境的,眼看别人飞黄腾达,到处受人欢迎恭维,而自己却愁着回到家乡,不知用什么态度去应接父母亲友失望的眼光,这种滋味是不容易消受的。

郑徽明白是明白了,却全然想不到此,“姥姥!”他大声地说,“你尽管请放心,试期不远,等我中个进士你看看!”

“但愿如此,我们也叨你的光。阿娃,你敬一郎一杯!”

母女俩一齐敬他的酒,他居之不疑地干了,照着杯说:“姥姥,谢谢你这杯酒——这杯酒,等明年二月,礼部放榜,我再回敬。”

“哟!”阿娃刮着脸羞他,“听你这口气,新科进士倒好像是你衣袋里的什么东西,拿出来就是。”

“你不信?阿娃,”他很认真地说,“我们打个什么赌。”

“信,信!”阿娃原是开开玩笑的,决不能跟他认真,便这样哄孩子似的附和着他。

“真的,随便你赌什么,我都敢!”他还是有些意有未怿的样子。

“为什么要跟你打赌?我赌赢了,于我有什么好处?”

听到她这样说,郑徽才又高兴了,殷殷地劝李姥喝酒。不久,李姥多喝了几杯酒,渐有倦意,郑徽也还需要安顿住处,便早早地散了席。

等撤去肴馔,贾兴已把他的一部分行李送了进来。阿娃指挥着绣春和另外两名侍儿,替他铺床叠被,安设笔砚。郑徽有心炫耀,把箱子里几件珍贵的古玩,也都取了出来,错错落落地陈设在几案书架之间,为那绮丽的温柔乡点染出若干古雅的气氛。

这样忙了一个更次才妥帖,阿娃有些累了,倚坐着一个绣墩休息,但仍不住张目四顾,表现出相当满意的神气。

善解人意的绣春,替他们准备了茶汤果盘,又重新换上一对红烛,才微笑着走了。脚步声渐渐远去,然后听见西堂的门被关上的声音——她回到她的西堂以外侧厢的卧室中去了。

“阿娃!”郑徽微显茫然地说,“我好像在梦里!”

她嫣然一笑,“但愿是个不醒的梦。”

“‘与子同梦’如何?”他指着那对绛蜡说,“这是我们的花烛。”

“花烛?”她眉尖微蹙,做了个苦笑,“我们这种人家,哪有点花烛的福气?”

郑徽半晌不语,然后叹口气:“唉,有时候门第真是害死人!”

阿娃讶异地看了他一眼,感叹地说:“世界上真是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像你,生在这样的门第,还觉得不满足,那也太难了。”

他走过去挨着她坐在一起,握着她的手,低低地说:“我的不满足,只是为了你……”

“你不要说下去了!”她打断他的话,“我们且先顾眼前。”

“眼前就是你跟我,你跟我在西堂之中,红烛之下。”

“让我好好看看你!”她双手捧着他的脸凝视着。

他从未让任何人这样捧着脸像赏鉴一件珍玩似的细看,所以相当的窘,然而更多的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新奇有趣,她那双深情渐露的眼,他相信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一郎,”她忽然抱住他的肩,用她的脸贴着他的脸,微喘着气说,“我们至少有半年的日子。”

“不止!”

“不止?”她放开手,问他,“你好像还有第二步的打算?”

“当然。”他停了一下说,“你母亲把钱看得很重,这我已听别人说过,而且自己也看出来了。我想,我那点钱,换得我们俩半年在一起的日子,应该是够了。是不是?”

阿娃点点头,“半年以后呢?”她问。

“用不到半年,进士放榜,那时候我再跟家里要钱,我父亲一定很乐意给我的。”郑徽极有信心地说。

“到那时候,钱没有用处了!”

“何以呢?”

“你想,”她垂着眼说,“你中了进士,一定出去做官,迟早还是个‘散’字。”

“哪有这话?不管我外放到什么地方,都得带着你走。”

“你说说容易……”她的声音慢慢低下来。

“我看不出有为难的地方。”

“我妈不肯放我走的。”

“那还是一个钱字。”他夷然不以为意地,“十斛量珠来聘你还不行吗?”

阿娃的长长的睫毛眨动着,红色的光晕照出她的淡淡的忧郁,格外有种深沉的美,越发惹人怜爱。

“唉!”好久,她叹了一口气说,“如果是我亲生的母亲就好了!”

郑徽微感愕然,“姥姥是你的假母?”他问。

“嗯。”她说,“在平康坊,差不多都是这样。如果是自己亲生的女儿,谁肯让她们落到这些地方?”

郑徽沉默着,想不出话来安慰她。

“不过话说回来,姥姥也很喜欢我的。”

“那算是不幸中的大幸。这个——”他问,“就因为她喜欢你,才不肯放你,让你在平康坊待一辈子?”

“一郎,你不要这样说。姥姥也很可怜,我盼望我将来不要像她那样。”

郑徽在江南,也是经常出入勾栏的浊世公子,对于娼家的生活,相当熟悉,她们在表面上珠围翠绕,锦衣玉食,其实只是用脂粉强自遮盖了泪痕而已。因为她们永不能得到一般良家妇女所能得到的待遇和幸福,一方面为礼法所限制,另一方面又为金钱所束缚,不赎身便永无自由,也永无希望嫁作为社会所最看重的读书人的正室。她们只是像一只金丝雀一样可以被人买卖、赠送,关在笼子里作为玩物。一旦青春消逝,只有三条出路——做假母老死于勾栏,为土豪和藩镇的裨将或为州县捕盗贼的官吏纳作外室,还有就是遁入空门做道士或尼姑。

这些情形,郑徽只是自然而然地听到,他从未主动地去打听过,因为他认为到那些地方去的目的,是在及时行乐,何必去打听那些令人不快的事,徒增伤感。

但现在对阿娃不同了,他直觉地感到他跟她是休戚相关的,他要分享她的快乐,也心甘情愿地准备分担她的悲伤,而且,希望能有办法消除她的悲伤。

于是,他说:“阿娃,我不愿惹你伤心,但如你觉得心里的苦楚,说出来以后比较舒服些,那么你就说吧!”

阿娃深深地点一点头,投以领会和感激的一瞥,然后站起身来,用铜铗剪去烛花,拿起坐在蒸笼上的铜壶,替他斟了一满杯热茶。这是准备长谈的样子。

阿娃自己也倒了一杯茶喝,意态潇闲,那双灵活的眸子,此时澄静如一泓秋水,娇憨的神情已不复再见,却闪现着深沉的智慧的光彩,仿佛曾饱经忧患,而那些忧患又已化为她的生命的潜力,予人以一种十分可信的感觉。

深有所思的郑徽,开始明白,为什么“仪态万方”这句话,是对女人最高的称赞,因为她有多样的魅力,无时无刻不是使人感到新鲜的。

“如果你还不倦,我讲个故事给你听。”

“你讲吧!”他欣然回答,“你已经叫我忘倦了。”

阿娃所讲的故事,属于平康坊的一段历史。三十年前,三曲间的翘楚,名为晋娘,她来自大唐皇朝发祥之地的太原,在南曲四年,积聚了上万贯的私蓄,最后择人而事,成了崔驸马的外室,不到一年就怀了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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