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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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从此以后,郑徽和韦庆度的交往更密切了,几乎宴无虚席,郑徽不是折柬请韦庆度和素娘来玩,就是携着阿娃到韦家去拜访。但他很少到王四娘家去,这原因,韦庆度和素娘也很了解,是由于阿蛮的缘故——郑徽不愿意让阿娃和阿蛮在一起,免得他左右为难。

除了为阿娃调脂弄粉以外,郑徽最感兴趣的事,就是所谓“私试”,不断向韦庆度打听消息。大约半个月以后,韦庆度笑嘻嘻地来告诉他,第一场私试的日期,已经有了。

“噢,哪一天?在什么地方?有些什么规矩?是谁主办?”

“好了,好了!”阿娃拦住他的话,“你倒是让十五郎慢慢告诉你嘛!这么性急干什么?”

郑徽自己也笑了,“好吧,”他向韦庆度说,“你先把一切情形说给我听听。等有不明白的地方,我再问你。”

“这场私试,是个姓朱的‘棚头’发起的……”

这第一句话郑徽就不明白,急忙问说:“什么叫‘棚头’?”

韦庆度为他解释,举子互结朋党,彼此倾夺,称为“棚”,棚有“棚头”——推举有声望、有办法的人担任。所谓“办法”,即是奔走权贵之门,广通声气,窃盗虚名,用来影响试官的视听,以便易于及第。

“这样说,我不必参与他们的私试,没有什么意思!”郑徽不屑地说。

“这倒不然。私试原是为了观摩,一切规矩,大致都照正式考试的办法,一样也要糊名,而且敦请前辈进士担任主司,没有什么弊端,也用不着舞弊。”

听了这话,郑徽方始释然,决定仍旧参与这一场私试。

这一场私试分两天考,第一天试杂文,第二天试策问。按照礼部试进士的办法,共考三场,第一场“帖经”,默写经文,那完全是记诵之学的硬功夫,在私试中并无意义,所以取消了。

“在什么地方?”郑徽问。

“那姓朱的棚头——朱赞的舅家,河东节度使的府第,地方很宽敞。一切供应,都由朱赞做东,不必纳费。”

郑徽微笑道:“这大概就是做棚头,延揽人心之道?”

“不管他。我们带着阿娃、素娘去玩两天。”

“怎么?”郑徽诧异了,“可以把她们带入闱?这样说起来,还可以饮酒唱曲?”

“本来就是这样。交了卷,你爱干什么干什么!就是交白卷也没人管你。”

“有趣,有趣!”郑徽笑着对阿娃说,“这要劳驾你送考了!”

“哪一天?”阿娃问韦庆度。

“就是明天。”

“明天?啊——”阿娃仿佛措手不及似的,“那该怎么准备呢?”

“除了笔砚,没有什么要准备的。”韦庆度又笑道,“倒是你,得好好打扮一下。闱中衡文,闱外竞妍,你也要抢它一个第一。”

“有素娘在,哪轮得到我第一?”阿娃谦虚地回答。

“素娘明天不去。”

“怎么?”

“她有些咳嗽,天太冷,怕她受寒,我不叫她去。你看,”韦庆度指着窗外说,“像要下雪了!”

不久,灰暗的天空中,真的飘下雪来,瓦上像敷着一层薄薄的白粉。这是喝酒的天气,但因明天一早就得从事文场的角逐,所以浅尝即止。吃完晚饭,韦庆度随即也告辞。郑徽早早休息,养精蓄锐,准备接受即将到来的考验。

“一郎,一郎,醒醒!”蒙眬中他隐约听见有人轻柔地喊着,然后又感觉到一只温软的手,轻轻地捏着他的面颊,睁眼一看,是阿娃撩起帐子站在他床前。

“什么时候了?”

“五更刚过。”

他还有些残余的睡意,但一想到这一天的私试,立刻便有无法抑制的兴奋,感到精力弥满,急待一逞身手。于是一挺身子坐了起来,握拳伸臂,在空中挥舞了两下,这时他才发现,阿娃珠围翠绕,一身盛装,早就梳妆好了。

“你什么时候起来的?”

“三更天。”

“啊,何必如此?”郑徽不安地说,“怕是你一夜都没有睡好觉?”

“今天不比平常,情愿我等你,不能让你等我。虽说私试,误了时候也不好。”

郑徽不再多说,匆匆穿戴漱洗,到堂前去吃早饭。刚一掀开帷幕,陡觉西堂亮得出奇。西堂的门开着,门外的积雪,总有两尺多厚!

“下了这么大的雪!”他讶异地说,“我一点都不知道。”

“这是今年第一场瑞雪。试官说不定会拿它做题目来考你们。”

“对!”郑徽心中一动,自然而然地在脑中搜索着有关雪的典故,真的遇上了这个题目,便可从容应付了。

刚吃完早饭,韦庆度也到了。他戴着油帽,骑马来的。阿娃原准备了两乘车,此时只用一辆,只她带着绣春乘坐。郑徽陪着韦庆度骑马,在秦赤儿、贾兴引导之下,出坊向西而去。

积雪未扫,车马都走得极慢。车轮马蹄辗压着雪粒,哧啦、哧啦地作响,越发衬出雪后清晨的幽静寂寞。郑徽在马上四顾,巍峨的宫城,宽广的街道,都掩盖在皑皑白雪之下,那一片望不到边际的白色,使他目眩,也使他恐惧,仿佛觉得无法脱出这白色的围困似的。

这份感受,异常真切,他甚至想发为吟咏,以作寄托。这个念头使他意识到,他正经历着一种宝贵的经验。如果在今天的私试中,真的为阿娃所猜中,以雪为题,他将有一些与众不同的东西可写。

于是,他的恐惧消失了,在马上仰起头来,远望着粉妆玉琢的宫阙、城池和棋局样整齐的千门万户,又一次领略到长安的壮丽宏伟。

他们由朱雀门西第二街南折,立刻就看到辙迹凌乱,车马纷纷,不用说,这都是跟郑徽和韦庆度一样,来应私试的。向南不远,右转入延康坊,一进北门便是河东节度使的宅第。

秦赤儿上前投了名帖,随即有一名执事,引着他们从右侧车门来到一所别院。尚未进门,就听得笑语喧阗,猜想来的人已经很不少了。

那所别院以一个永安渠水凿成的大池为中心,池上有亭,这时为大雪所封,成了一个雪白的圆球。池东是一座梓木彩绘的方厅,题名“退思堂”。池西叠石为山,依高下之势,筑成一带精舍,有一块小小的木匾,题着“夕佳廊”三字。喧阗的笑语,有发自退思堂的,也有发自夕佳廊的。河东节度使府第的执事,把他们引入退思堂。一眼望去,总有两百人以上,其中三分之一是浓妆艳抹的平康女子。

“荥阳郑郎、长安韦郎,到!”河东节度使府第另一名执事,持着名帖,高声唱名迎客。

几乎所有的人,都转脸来看他们,但郑徽发现,只有少数的人在看他和韦庆度——受人注目的是阿娃!

于是,有一个三十左右、衣饰极华丽的人,含笑上前向韦庆度招呼——他就是今天私试的主持者朱赞。

朱赞是个极工于应酬的人,当韦庆度替他们介绍以后,他用异常恳挚的神情,向郑徽表示仰慕之意,又为他的招待不周道歉。同时也向阿娃寒暄,他说他以前虽未见过,但久已知道阿娃的声名,今天见到了,自然非常高兴,可也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这使得郑徽非常得意,细细搜索了一番,在退思堂的脂粉丛中,确是没有一个人及得上阿娃,诚如韦庆度所说的,她已“抢了一个第一”,现在,要轮到自己去夺魁了!

正这样兴奋地想着,一阵圆润的金钟声响,朱赞便说:“两位请吧,入闱了!”又对阿娃说:“我也要入闱,不能招呼你,要什么尽管跟这里的人说。”

“谢谢朱郎。祝你高中!”阿娃扶着绣春的肩,送他们出厅。厅外已站满了莺莺燕燕,那些“举子”,有的低声调笑,有的驻足欣赏,把一条雨廊挤得断了交通,直到第二遍金钟响了起来,才把他们催入试场。

试场设在河东节度使府第的正厅,五楹广厦,十分宏敞。正中设着公案,是“主司”的座位,水磨砖地上,铺着厚厚的地衣,每人占有一张三尺长、尺许宽的矮几。四角设着烧得通红的大炭盆,还供应热气腾腾的茶汤,看来相当舒服。

看看都已入闱,朱赞站在公案右侧,做了个手势,似是有所陈述,于是,所有的人都静了下来。

“虽是私试,不可苟且。”朱赞的声音不高,但口齿清楚,大家都听得明明白白,“有几件事,要奉告各位:第一,敦请太常寺于少卿主司。于少卿,开元十九年进士及第,是我们老前辈。第二,礼部考试,日暮以后,准给烛三条,私试应该从严,准给烛一条。第三,入闱以后,不交卷不准出闱,午饭请各位将就一下,明天第二场考完了,我再好好奉邀各位一醉。第四,今天,第一场‘杂文’,明天晚上发榜;明天第二场‘策问’,后天正午发榜。”

说完,朱赞游目四顾,看看有谁对试例还不了解,需要发问。

“请问,杂文是诗还是赋?或者诗赋兼试?”有人这样问。

“礼部亦还没有诗赋兼试的例子。或诗,或赋,权在主司,恕我无法回答。”朱赞等候了一会儿,又说:“如果没有再要问的,那么,请各位委屈一下,到院子里站一站,谒见主司。”

这时,阶前已设下香案。“举子”们依照礼部贡院的规矩,在西阶下站队肃立,不一会儿太常寺少卿于玄之——被他们敦请来的主考官,身穿公服,缓步下阶,仪容肃穆地站在东面。“举子”与主司相对而立,在执事鸣赞之下,“举子”先拜,主司答拜,完成了谒见的大礼。

然后,唱名领卷,依次进入试场。这天来应私试的,总计一百二十五名。

郑徽和韦庆度的次序是挨着的,但座位正好一个在前一列的末尾,一个在次一列的开头,一东一西,隔得远远的,要想说句话都不能够。然而郑徽并不怯场,摊开笔砚,撕掉试卷上写着姓名的浮签,端然静坐,等候出题。

等一百二十五名应试的“举子”全部进场,主司于玄之出堂升座,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条,交给在旁侍立的执事。不久,一张四尺长的素笺,高高地贴了出来,上面写着:

九衢赋

以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为韵

题目一出,满场立刻出现了一片窃窃私语的声音。道貌岸然的主司,轻轻咳嗽两声,提醒大家保持肃静,然后,他拿起一本书,旁若无人地只管自己看书。

试场中静极了,以至于磨墨伸纸,都能弄出极大的声音。郑徽息心澄虑,凝想平日所见的,长安城自北而南的九条大道——九衢的形形色色。他想起那天逛慈恩寺所发现的,九衢如此广阔,原是为了便于禁军驰驱;也想起这天清晨所见的大雪所封盖的九衢,弥望皆白,了无边际,顿觉个人渺小而生发的戒慎恐惧之感。

于是,他欣然有所着笔了。一缕灵思,如源头活水,汩汩不停地流泻着,从未感到有枯窘的时候。

将近正午时分,郑徽已完成了《九衢赋》的初稿,搁笔稍作休息。看着周围,有的攒眉苦思,有的握笔踟蹰,有的念念有词;高高在上的主司,仍旧手不释卷,但看得出来,那只是勉强保持一种尊严的姿态,这样衣冠束缚地枯坐着,滋味也并不好受。

而只有自己——全场只有郑徽的心情是轻快的。

到了午膳的时刻,所有的“举子”都暂离试场,在廊下进食。从炭火熊熊的厅内到了朔风刺骨的走廊上,每一个人都冻得发抖。食物倒很丰盛,但除了乳酪、茶汤以外,早早备好的鸭腥肉脍,都已冰冷。郑徽生长在江南,不太吃得惯乳酪,捧着一盏热茶,用两张薄薄的笼饼,裹一块酱炙白肉,匆匆果腹,算是一餐。

他自己没有吃饱,却惦念着阿娃,不知道她在退思堂内有人照料没有?也惦念着韦庆度,不知道他的文章作得怎样了?

于是他在人丛内找到了韦庆度。他跟郑徽完全不同,十分健啖,正站在长长的食案前面,大口饮酪,大块吃肉。

“怎么样?”郑徽低声问,“脱稿了?”

“哪有这么快?有一半就算好的了!”

“给烛以前,弄得完吧?”

“差不多。”韦庆度问说,“你呢?”

“初稿算是成功了。”

韦庆度顽皮地做了个受惊的表情,“你真是下笔神速!”他说,“饭后誊一誊正,就可以出闱了?”

“我等你。”

“不必!”韦庆度说,“你带着阿娃先走。我交了卷,到你那里去。”

“也好,我等你来吃饭。”

饭后的时间还很充裕,郑徽本想再细细推敲一番,把那篇赋修饰得尽善尽美,但想到这样冷的天,让阿娃枯守在退思堂,实在于心不忍,便只从头看了一遍,改正了两三个字,随即用一笔“波磔如铁线”的褚字誊清,交卷出闱。

等他一回到退思堂,立刻引起一阵骚动,一个个莺飞燕舞地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说:“可是快考试完了?”

郑徽根据韦庆度的话和他自己所看到的情形,老老实实答说:“还早得很,你们等着吧!”

有个穿绿衣服的,年可十五六,一张圆圆的脸,稚气未脱,她似乎颇不满于郑徽的答复,撇着嘴说:“那么你为什么这么快就出闱了呢?难道就数你是才子,文章作得快?”

郑徽觉得有些好笑,故意逗她说:“这有个原因,你想不想知道?”

“随便你,爱说不说!”

“我告诉你吧!我这么快出闱,是因为我交了白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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