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玉钗(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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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李益说,“关于你的每一件事,我都想知道。”

于是,小玉讲她的身世——

高祖李渊第十四子元轨,封霍王,才德最美,是太宗最钟爱的一个弟弟,特为他聘魏徵的女儿作妃子。垂拱四年,越王起兵讨武后,据说霍王同谋。越王兵败,位列司空的霍王流放黔州。槛车到了陈仓地方,上了年纪的霍王,在那里得病而死。

霍王生前的宠婢,这时有孕在身,霍王的六个儿子都不愿意要这个尚未出生的小弟弟或小妹妹。于是那宠婢带着一大笔钱和霍王的骨血悄然离去。不久,生下一个儿子。又不久,嫁了个姓郑的商人。霍王的小儿子便也改姓了郑——他,就是小玉的祖父。

小玉的母亲净持,不是她父亲明媒正娶的嫡室,那种暧昧的关系,随着她父亲的暴卒而消逝。因此,净持不愿再让小玉姓郑,但也不敢说是王室庶支,复姓为李,这样,姓霍便最恰当了。

“照此说来,你真是霍王的曾孙女。”李益感叹地说,“高祖皇帝的玄孙,地地道道的金枝玉叶。倒是我高攀了!”

“你坏!”小玉嗔责地说,“我原不肯告诉你的。告诉了你,你又挖苦我。”

“我怎么敢,真的,你自己去算算辈分,不是金枝玉叶是什么?照规矩,该封你个‘县主’!”说着,他自然而然地一把拖住了她。

“还要笑我!还要笑我!”小玉扭着身子,要伸出手去打他。

两人就此纠缠着笑作一团,锦衾凌乱——结果,两条衾并作一条衾,然后声音低了下来,低低的笑和低低的喘息。

欢娱的高潮,在李益是很快地消失了;但对小玉来说,却是余波荡漾,化作涟漪,一圈一圈地在心湖中推展、扩大,久久不能平息。

昏昏的灯焰,沉沉的长夜,如果不能寻得好梦,便会寻得烦恼。第一恼人的是,与她在同一个枕上的人的匀称鼻息。在她的经验中,几乎每一个男人都是一样的,可以一下子由热变冷,由眉花眼笑变得毫无表情,由说不尽的甜言蜜语变得只字不出。然后,眼一闭,翻个身,只管自己睡得像死猪一样,仿佛根本不知道还有一个人在他身旁似的。

那常使她生出反感,觉得那是男人自私无情的表现。但这份反感每每也是极短暂的,不像此一刻,一直盘踞在心中。

她知道,那是因为她对他跟对别的男人不一样。“李益”这两个字,镂刻在她心头已久,每当细读传抄他的诗篇,或者凝神静听教坊乐工、勾栏娇娃奏唱他的新作时,脑中总会浮起一个潇洒风流的少年男子形象,而视之为她唯一的情郎。

她相信他一定会到长安来的。天下的才人,一生至少要来长安一次,而且也一定是在二十岁至三十岁的年轻时候——他们来角逐那四海艳羡的进士身份。她更相信,只要他到了长安,一定有相遇的机会,他不会隐在终南山的古寺中去读书用功。走马章台,遍阅长安名花,他该知道小玉的不凡,登门探访。就算他不来,以他那样的声名,在长安的人海中也是隐藏不住的,当然有办法把他找了来。

见面以后又如何呢?她也常常这样自问着。只为了一次相思债吗?不是的!她没有忘掉她自己是霍王之后,从小,她母亲就这样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净持似乎特别看重这一点。小玉知道她母亲的力争上游的志气。可是生活逼人,终于沦落为娼家,这是她们母女心头最大的隐痛。

然而,那也不能说是一无是处。两年来,一曲红绡,缠头无数,聚积了千把贯的家财,可算小康。霍王之后的身份,加上可供半世温饱的衣食之资,能够平衡她勾栏出身的缺点了!

于是,她也有了力争上游的志气,要脱出娼家女子不能成为读书人嫡室的传统,跟李益做白首偕老的花烛夫妻。不如此,她宁愿把他当作梦里情郎,怅惘终生。

自从有了这样的决定,她就知道见了面该如何自处了。她要端庄稳重,像个名门淑女,让李益只记得她是霍王之后,忘却她现在的营生。然后,尽力帮助他读书成名——她已打听出来,李益是式微的世家子弟,境况清苦。她要待之以情而持之以礼,使他在感激爱慕之中,有着一份不敢亵渎的尊敬,才像个敌体的嫡室的样子。

这些深思熟虑得妥妥帖帖的念头,果然一步一步实现了:李益到了长安,通过鲍十一娘的灵活手腕,做成了媒。但刚是相见的第一面,她就把那些想得极透彻的做法,忘得干干净净!

现在她明白了,不该唱他的诗,不该灌他酒,不该让他进入自己的卧房,更不该说那些自卑自贱的话,尤其不该……

她发现她对待李益的,跟对待任何一个生张熟魏的狎客的,并没有丝毫的不同。而他,他的反应,也像任何一个生张熟魏的狎客在高潮消失以后所表现的,完全一样。在他心目中,她至多不过是一个名妓而已。

“该死!我做了些什么混账的事!”椎心般痛悔着的小玉,一伏身埋头在锦衾之中,锦衾为泪水湿了一大片。

嘤嘤的啜泣,吵醒了李益。“怎么啦,小玉?”他惊疑地问。

不问还好,一问更使她感到有口难言之苦,哭得更凶了!

李益的疑惧更甚,“小玉!”他使劲地摇着她的肩说,“你快告诉我,究竟是什么伤心事?”

“我悔,我做错了!”她哽咽着说。

“做错了?做错了什么?”

“我不要说!”她哭着喊道,“你一定在心里看不起我!”

李益有些明白了,大概是她自己触起身世之痛。他默然无以为答,因为他实在还没有想到过这一点。

而在表面上,他似乎默认了她的话,因此,她再度泣不可仰。

夜静更深,罗帐中的哭声,传到外面,将会引起他人极深的讶异。李益急于想收拾这个尴尬的局面,便把她揽倒在怀中,用一块锦帕替她拭着眼泪,同时温柔地喊道:“小玉,小玉!”

这对小玉发生了抚慰镇静的作用,她慢慢地住了哭声。

“到底为了什么?哭得这样叫人心痛!你倒是说给我听听!”

“你知道的,”小玉容颜惨淡地答说,“我不过是个娼家女子,配不上你。眼前相好,不过是你拿我当个玩物。一旦人老珠黄不值钱,就像秋天的团扇一样,你再也想不起它了!”

原来如此!李益怀疑她是故意做作的一条苦肉计。但当初托鲍十一娘做媒时,人家已说得清清楚楚,虽是霍王之后,却不幸沦入娼家,只是色艺双全,并且手头颇有积蓄,如果看中了,却要明媒正娶。而自己已是满口答应了的。此时如果没有确切的表示,明显着有负心之意,那么,一切的一切,就都算终结了!

“不行!”他立刻在心中警告自己。倘来艳福,予而不取,而且,吏部一试,也还没有把握,“长安居,大不易”,有这样一个不愁衣食的温柔乡可住而不住,天下哪里找这样傻的人去?

于是,他郑重肃穆地说:“小玉,我现在就改了对你的称呼,夫人!”

“夫人?”小玉失惊地叫了一声,含着泪珠的双眼,映着残焰,闪闪生光,疑多于惊,惊多于喜,她终究还不能相信。

“夫人!”李益又说,“从安史大乱以后,婚姻门第之说,已不大讲究了。我李益,更不是那种陈腐顽固的人。平生自誓,不娶则已,要娶,一定得是个绝色的美人。承你不弃,平生大愿,算是圆圆满满地达成了,你怎么反而疑心我的诚意呢?我有个朋友叫孟郊,他新近作了一首诗,题目叫作《结爱》,我念开头跟结尾的四句给你听:‘心心复心心,结爱务在深……坐结行亦结,结尽百岁月。’这四句诗,就是为你我而咏的。”

“‘心心复心心,结爱务在深。’”小玉悄悄地念着,嘴角绽开了甜笑,但眼中还有些微的怀疑。

“如果你再不信,我写一篇誓约给你。”

“真的?”

“这是何等大事,岂敢戏言!”

于是,小玉尽敛笑容,低眉捧心,以极庄重的声音说道:“十郎!不是我不相信你,只是我把我的终身看得极重,如果你真的无丝毫嫌弃我的心,你就随便写几个字给我,叫我放心,我会终生感激你。若是你觉得有些勉强,那就不必多此一举了!”

“你这叫什么话!”

“那么,你是愿意写了?”

“是的。”

“写了的话,可不能没有一个字做不到?”

看她这样子钉住了问,李益倒有些疑疑惑惑,怕有什么别的用意在内。但事已如此,不容犹豫,他咬一咬牙,答道:“绝对做到!”

小玉点点头,下了床唤起侍儿,开了箱子,取出一幅乌丝栏的素缣,长可三尺,色泽微黄,那是地地道道的霍王家的旧物。

铺好素缣,浣纱在旁磨墨。这时,李益也已披衣下床,他怕小玉已对他发生怀疑,心里警惕,得要写得特别坚定诚恳,才能祛除她的疑虑。

“行了!”他试一试墨色说。

浣纱住了手,剔一剔银 中的灯芯,“卜”的一声,灯花爆了!

“‘灯花爆而百事喜’,夫人,好吉兆!”李益又说,“《西京杂记》中说:‘火华则拜之。’火华就是灯花。你我一起来拜!”

小玉欣然乐从。两人并肩立在灯前,双双下拜,默默祷祝。小玉祝告神灵庇佑,夫婿永不变心;李益却祝的是早日发财——《西京杂记》中说:“灯火华得钱财。”这个征兆,他自己心里明白,只不便说给小玉听。

拜罢起来,李益拈笔在手,写下永不变心的誓约——如果变心,“神人共弃,为厉鬼击脑而死”!

“夫人,你好好收起来!”李益卷起素缣,双手捧给小玉,“等你我晚年,拿出来给儿孙看,给他们做个坚贞的榜样,也算是人间的佳话。”

“十郎!”小玉噙着眼泪答道,“你这样待我,我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报答你!”

她所报答李益的是丰衣美食、柔情娇笑。两年之中,李益像做了皇帝一样,但也像做了乞儿,自卑感越来越重,他一直在怀疑,所有相识的人——甚至包括小玉在内,都看不起他,把他看成个没用的人,把他看成娼家豢养的“庙客”……

因此,他急于想通过吏部的释褐试,一官荣身,洗刷寄人篱下的耻辱。

第一年释褐试未能中式,转眼第二年的试期又到了。

释褐试每年自十一月初一开始。官额有限,而每年各科取中的贡士,以及军功、征辟、奏荐或者恩赐出身,具有出仕资格的人却是越积越多,仕途壅塞,平均八九个人争一个官位,以至于每年吏部释褐试,有五六千人参加,分批考试,要到第二年三月底才能完事。

考试分笔试和口试两部分,每一部分又各分两个项目。笔试的项目,第一是“书”,取其楷法遒美;第二是“判”,取其文理优良。口试的项目,第一是“身”,取其体貌丰伟;第二是“言”,取其言辞辨正。

笔试的日期在年底。到了那一天,李益一大早就已出门,小玉送到路口,殷殷叮嘱早回,他敷衍了两句,挥一挥手,匆匆赶到吏部。四试俱毕,却不知道结果如何。得失萦怀,心情如待决之囚,这个年过得可真不舒服!

过了元宵,发榜的日子到了!

一棒锣响,坊里间掀起一片杂沓的人声,倒像谁家失了火似的。细听却又不大像,失火告警是乱锣,而这是有节奏的——“嘡、嘡、嘡”地越来越响,及门而止。

“十郎、十郎!”桂子一路喊着奔了进来,一见李益又喘又笑地说,“报喜的来了!”

李益心头陡觉一阵阵发紧,恨不得一把搂住桂子,狠狠吻她一吻,才能发泄心中那股搔不着、摸不到的欢喜劲儿。

“快嘛!十郎,报喜的人等着见你呢!”

就在这时,一家上下几乎都集中在他面前了。乱哄哄一片嬉笑声中,簇拥着他来到堂前。

堂前院中,挤满了左邻右舍看热闹的。阶上廊下,一名青衣中年汉子,一腿屈膝,半跪着高擎一张朱笺,望见李益,便即朗声背念笺上所写的字:“捷报贵府郎君吏部铨选书判高中第七名——”

应笔试的总有六千人,大约录取十分之一,也有五六百人,第七名的名次确是很高的了。李益一时喜出望外,竟忘了说话。

“放赏。”净持轻声提醒他说。

“噢!”他大声吩咐,“放赏!赏两贯!”

于是,打发了报喜的人,款待贺喜的人,从厨房到厅堂,洋溢着欢畅的笑声,直到起更时分,才静了下来。

而小玉的卧室中还高烧着红烛,烛光下,小玉笑盈盈地下拜:“恭喜十郎!”

“同喜、同喜!”李益双手搀着她说,“多亏夫人的内助,该我向你拜谢。”说着,放开了手,真的要向小玉下拜。

“使不得!”小玉赶紧闪身躲避,“你别折煞了我。”

“其实称贺也还早。”李益矜持地笑着,“‘身’‘言’两字如何,还不知道。”

“你过虑了!凭你的仪表、口才,哪有不中选留用之理?”

小玉的话不错,吏部口试铨察一关,轻易通过。出仕已成定局,只不知放一个什么官儿,这,李益关心,小玉更关心。

“若是外官,可怎么办?”小玉忧心忡忡地问。她,未闻骊歌,已预支了别怨离愁。

“‘注唱’时我会要求内用。我的名次高,该有权选择。”

小玉不明白什么叫“注唱”,但“名次高,该有权选择”的话是听懂了的。于是愁怀一放,欣欣然指望着李益成一名京官,留在长安,永相厮守。

然而,李益却说的是假话——真话,只在“注拟”以前向吏部郎中去说。

“请问,志愿如何?想外放,还是内用?”

“想到外面去历练历练。”李益回答。

“地方呢?”

“江南。”他久已向往江南的繁华,而且叔父李揆也在江南,所以作此要求。

“想到江南去的人真多!”吏部郎中摇摇头,“且‘注’下再说。”

事情未可乐观,不觉忧形于色。小玉却以为内用的要求被驳,默默在心中另作盘算了。

三天以后,可见分晓。到那一天,李益一大早赶到吏部,举目望去,徘徊在音声树下的人,一个个无不像他一样,患得患失的表情都摆在脸上。

“陇西李益——”

唱名唱到了,他赶紧挤上前去,侧耳静听。

“陇西李益,年二十三岁,大历四年进士。外放岭南道、崖州、珠崖郡、文昌县主簿。”

一听放了这样一个官职,李益顿觉心灰意冷。文昌在百粤极南,炎方瘴疠之地,决计不去!

不去是允许的。依例得上书申诉,改注改唱;再不满意,还可以申诉一次。共是“三注三唱”。如果依旧不符所愿,那么当年“冬集”,重新再参加铨选,亦为法所不禁。

于是,他以“亲老家贫”的理由,请求改调。吏部重新调整,改授河南郑县主簿。他的母亲住在洛阳,离郑县不远,这样一来,再无理由要求到江南了。

李益得意的开始,恰是小玉噩运的临头。就在他得官的第三天,净持遽得暴疾,来不及延医便已一瞑不视。

小玉哭得死去活来,李益也大为丧气。名分未定,他不便出面主持丧事,请了鲍十一娘来经纪一切。他——新任的郑县主簿,天天在外面赴饯别的宴会,从曲江醉到平康,时常就宿在三曲,几乎都想不起小玉了。

而小玉虽遭大故,也还是把一颗心都放在他身上,置行装、办车马,一一亲自检点。向晚灯下,在她母亲灵前哭奠完了,就坐在素帏之下,一个人千回百折地想心事。

“小玉!”终于鲍十一娘看不过去了,问她,“十郎可有句话?”

“什么话?”她语声缓缓地明知故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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