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玉钗(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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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玉钗

“浣纱!你听我说,你先坐下来息一息,我叫人拿午饭与你吃。胜业坊到西市十五里路,亏你三天两头走了来,走了去。你算是有良心的,比姓李的那个家伙不晓得好多少倍。你们家小娘子也可怜,痴心女子负心汉——烧香拜佛、打卦问卜,统统都是白搭。落到这步田地,还不死心,也太傻了。你该劝劝她,两年不来,不会来了!听说那姓李的疑心病极重,奇妒,这种人就算嫁了他,也不会有好日子过。又听说他自吹是乾元年间宰相李揆的侄子,我倒不大相信。

“我侯景先没有开这‘寄附铺’以前,在紧挨东宫的光宅坊住过,李揆的赐第就在那里,我见过他——当朝的宰相,一点都不摆架子,而且最明白事理。可惜,好人不走运,一贬贬了出去,流落江淮十几年不得回来。那都是跟元载结了怨的缘故。你知道元载跟李揆是怎么结的怨?”

“侯伯伯!我不知道,我也没有心思去打听,我不懂这些。侯伯伯,我还要赶回去,怕迟了坊门会闭。这支紫玉钗……”

“这紫玉钗一时哪里卖得了?”

“啊呀,那怎么办呢?我家小娘子的病又重了,等着卖了这支钗去请医生呢!侯伯伯,你行行好,算是帮我浣纱的忙吧。”

“鬼丫头!我哪次不帮你的忙?我开这寄附铺,来来往往投宿的人,不过是些小本经纪的行贾,别的衣服首饰,脱手还容易,这支紫玉钗,你要卖六万钱,一时哪里去找这样的大主顾?”

“六万钱不贵。这是我家小娘子家传的宝物。”

“我知道不贵,我也知道它是好东西。啊,啊……有路子来了,你看,老何!”

“老何是什么人?”

老何是大内的玉工,侯景先的朋友。他把老何请进铺内柜房,顾不得寒暄,也不忙着替浣纱引见,先拿她带来的一个布包解了开来,里面是一个六寸长、两寸宽,蜀锦牙签的盒子。打开盒盖,揭起吴棉,才看到一支晶莹温润的凤头玉钗,通体淡紫,不含杂色,雕琢之工的精细,几乎叫人碰一碰都不敢。

“啊——”老何倏然动容,长长地赞叹。

“不坏吧,老何?”

“什么叫不坏?你简直不识货!”老何吵架似的对侯景先说,“我老实告诉你,我也还是第一次开眼。不过我听我爷爷不知讲过多少次了,高宗、武后年间,他在内廷当差二十年,手里不知经过多少好玉,琢磨得最得意的,就是这支紫玉钗。”

侯景先失笑了:“你说得真玄!上次那波斯胡卖个羊脂玉玦,你说是你爸爸雕的。这会儿索性把你爷爷也搬出来了。”

“你以为我吹牛?我还你个娘家!”老何有些火了,指着紫玉钗,厉声说道,“你晓不晓得,这是霍王家的旧物!”

仅一提“霍王”二字,侯景先立刻改变了表情,向浣纱点一点头,说:“浣纱,见过何伯伯!”

“何伯伯!”浣纱扯一扯青布衣襟,拜了一拜。

老何还了礼,问道:“这紫玉钗,是姑娘你的首饰?”

“不是。是我家小娘子的。”浣纱迟疑了一下,又说,“我家小娘子是霍王之后。”

“这不就对了吗?”老何大声对侯景先说。

“你先别得意。”侯景先不慌不忙地答道,“既然你知道这支紫玉钗的来历,而且你又是走惯了大宅门的,少不得赖上了你,非给这支钗卖个好价钱不可!”

“这容易。只是这位姑娘家的小娘子,到底是谁?怎么又变卖家传宝物?得先说给我听听,才好去找个好主顾。”

“这话也对!”侯景先想了会儿,对浣纱说,“我看你今天回不去了。我叫个人到胜业坊去通知一声,好在还有桂子在照应,你就一天不回去也不要紧。今晚上你跟我女儿做伴好了。”

“谢谢何伯伯!”浣纱定一定神,开始讲那紫玉钗的主人,“我家小娘子,叫霍小玉……”

“小玉来也!”

堂东阁子有声,屏门启处,李益顿觉目迷五色。昨日终宵自扰,不知道鲍十一娘的话是否可信,小玉真是那样美得无法形容?现在,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但,小玉的美还是可以形容的,李青莲的诗“一枝秾艳露凝香”,用来刻画她的神韵最好。

“十郎!”长安名媒鲍十一娘,轻佻如坊里少年,斜睨着他,伸食指向上勾一勾,示意他起身迎接。

“噢,”李益匆忙离座,迎着叮咚的环佩声响,拜了下去,口中自介,“我,陇西李益。”

小玉避到侧面回礼。等他揖罢抬身,只见她正回眸斜睇着他,微笑低头,然后翩然转身,挨着她母亲坐下。

那四十左右的半老佳人,有个比丘尼般的名字:净持。她跟鲍十一娘都是薛驸马家赎身出来的青衣侍儿——一样知书识字、一样娴习礼仪、一样大家风范,因此才能教导出一个好读诗的女儿。“你平常不是常在念:‘开门复动竹,疑是故人来。’”她对小玉说,“那就是这位李十郎的诗。”

“真的?”小玉的惊喜,完全呈现在那双黑白分明、睁得极圆的大眼中,“‘陇西李益’。好笑不?刚才我竟没有想起来是什么人。”说完,微低着头,以偷觑的姿态,重新打量李益,仿佛在了解了他的身份以后,他的样子就有了改变似的。

文字见赏,而且见赏于美人,那份兴奋是李益所从未经验过的,“小娘子……”

“叫她小玉好了。”净持抢着说了这一句。

“噢,噢,那么,我从命。”李益更高兴了,“小玉,多谢你。让我敬你一杯!”

“谢我什么啊?”

“多谢你赏识我的诗。”他一饮而尽,斟上半杯酒递给小玉。

她分两口喝完他所敬的酒,笑道:“我也该多谢你,多谢你那些好诗,供我排遣寂寞黄昏。”说着,满斟一杯,她自己先啜了一口,多下的递还李益。自然,他又喝得涓滴不留。

“再喝一杯!”小玉擎着银壶说。

“我量浅。只是你要我喝,我当然喝。”

“既然如此,”小玉回头吩咐浣纱,“取那只玉觥来!”

那只巨觥,足容十杯,明是故意捉弄。李益真的量浅,但说出来的话不能不算,抵拼一醉,该有代价。“小玉!”他指着满觥的酒说,“你唱支曲,我干了它!”

“不!”她畏缩地笑着,“我不会唱。”

“你骗我!”李益转脸向净持说,“谁都不会相信她不会唱吧?”

净持向小玉使个眼色:“你就唱一支。”

于是,浣纱取来琵琶,交到小玉手里。她调一调弦,向李益说道:“唱一首‘北歌’。我唱你和。”

“唱什么?”李益问,“《紫骝马》《折杨柳》,还是《陇头水》?”这些都是“北歌”中最有名的诗——李白和卢照邻的作品。

“你听了就知道了。”

小玉五指一挥,大小弦中洒落阵阵疾风暴雨;然后嘈嘈切切,转为怨妇私诉之声,忽然铮铮两响,琵琶声寂,一缕浏亮的清音,破空而起:

“入夜思归切……”

怪不得说“听了就知道了”,唱的是李益自己的诗——《夜上受降城闻笛》。小玉的声音太美了,他不敢相和,怕破坏了它,只深深点头,一半赞许,一半致谢,然后凝神静听着。

“……笛声清更哀。愁人不愿听,自到枕前来!”

上半首唱得凄怨欲绝。下半首音节一振,变为沉郁苍凉:

“……风起塞云断,夜深关月开。平明独惆怅,落尽一庭梅。”

李益干了那一巨觥酒,如牛饮般,喉间啯啯有声。放下玉觥,只见泪痕满面,净持和鲍十一娘都吓慌了,一齐问道:“怎么了,怎么了?”

李益摇摇头,他不愿说他心里的感觉,也说不明白。受降城上,霜月双清,那一缕呜呜咽咽的笛音,勾魂摄魄,唤起无限乡思——淡忘的记忆,此一刻在小玉的歌声中重现。于是,情感一向脆弱的李益忍受不住了。

“都是我不好。”明白他的心境的,只有小玉,“我不该唱十郎这首伤心的诗。”

这一说,净持和鲍十一娘才能约略意会。“来,来!”鲍十一娘眉花眼笑地说,“我也来献献丑。”

既老且丑的鲍十一娘也要一逞歌喉,那会唱成什么样子?因此,连侍儿们都拍手嬉笑,准备看她真的“献丑”!

“十一姨!”小玉重又扶起琵琶,拨着弦问道,“你唱什么?”

“不用,不用。”鲍十一娘摇手答说,“不用你瞎起劲,我唱《回波乐》。”

“哟,那得要且唱且舞。快拿红氍毹来!”

“没有那些讲究。”鲍十一娘一面说,一面手舞足蹈,挤眉弄眼地唱了起来。

回波词照例六言四句,中宗朝盛行于宫廷中,常由被召宴的群臣,临时撰词献舞。因此,如有谏请讽喻,不便明言,便借回波词寄意。最有名的一个故事是,沈佺期得罪流放岭南,之后蒙恩召还,但一切荣典并未恢复。有一次他在中宗的筵前,献唱回波词:

“回波尔时佺期,流向岭外生归;身名已蒙齿录,袍笏未赐牙绯。”

于是,中宗复赐以绯鱼袋——五品以上官员出入宫禁所用的凭证。

鲍十一娘难道也有自撰歌词的才情?李益十分疑惑,因此格外加了几分注意,听她唱的是:

“回波尔时栲栳,怕婆却也大好;从前且有裴谈,眼下无过李老。”

唱到最后两字,拿手直指着李益,一时满堂大笑——那也是个有名的故事,中宗朝时,以滑稽为帝后所喜的优人臧奉,献唱此词取媚于韦后。当时有两个怕老婆出了名的人,一个是御史大夫裴谈,一个就是中宗。

原词是“外头且有裴谈,内面莫如李老”,李老即指皇帝。而现在鲍十一娘却是故意改动几个字,跟李益开了个玩笑。

“插科打诨,只是要博十郎一笑。”鲍十一娘又替李益斟了酒,“十郎,宽饮一杯!”

这一杯下去,李益的酒量到了极限,只觉人影晃动,胸中翻翻滚滚地想呕,赶紧闭上了眼,尽力按捺着。

“啊呀,真醉了!”他听见净持在埋怨小玉,“十郎酒量不好,你不该灌他那一觥。”

“醉了怕什么?”是鲍十一娘在替她辩护,“来!浣纱、桂子,把十郎扶进去睡。”

胸中作呕,心里却清楚,李益一半无法睁开眼来,一半却是故意装糊涂,看她们把他扶到哪里去。

扶到一个香味馥郁、衾枕软滑的地方,不用说,那是小玉的卧房。但又怕不是,想睁开眼来看一看,不知怎么又不敢,仍旧闭着眼,听任那些柔滑的手,替他脱靴卸袍,安置在床上。

心中疑疑惑惑一直在想自己身在何处,但到底不胜酒力,渐渐地什么都不知道了。

一觉醒来,银 微明,照见红罗帐中、鸳鸯枕上一弯黑发,随即又闻到甜甜的肉香。手一动,惊醒了小玉。

“睡得好沉!”她说,“酒该醒了吧?”

“嗯,嗯。”李益歉意地笑道,“荒唐失礼之至!”

“渴不渴?我倒茶与你喝?”

“谢谢。给我凉凉的,来一大杯。”

小玉掀开帐子下床,剔亮了灯替他倒茶。她穿一条绿绫的短袄,窄细腰肢,却有个丰满的胸脯。颊上枕痕犹在,长睫毛掩盖着惺忪的眼,那娇慵的韵致,使他觉得更渴了!

“当心,别泼出来!”她小心翼翼把一满盅茶汤捧到李益面前。

他不忙着喝茶,先伸手握住了她,仿佛怕她逃跑似的,然后就着她的手把一盅茶喝光,喘口气,舒畅地笑道:“小玉,多谢你的甘露。”

“‘渴者易为饮。’只怕——”她突然顿住,回身把茶盅放在桌上。

“只怕什么?”他拉紧了她的手追问。

“只怕你对我——”她正一正脸色,轻轻地说,“你心里该明白,不要明知故问。”

“小玉,我明白你的意思。”李益斩钉截铁地说,“我不是那种人。”

“那么,你是哪一种人呢?”

“你上床来!春寒料峭,别冻着了!咱俩好好谈一谈。”

于是小玉仍旧上了床,两人各拥一衾,披衣并坐,侧面相对。

“从何谈起呢?”他踌躇地说。

“先从你自己开始。”

“我,李益,字君虞,陇西姑臧人。叔父单名一个揆字,乾元年间的宰相。我是去年中的进士。”他停了一下,似乎很不愿意地说,“但惭愧得很,吏部‘释褐’试,还未能入选……”

“功名有迟早。”小玉安慰他说,“你今年才二十出头,俗语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你已进士及第,而且有那样的声名,怕不是一片锦绣前程在等着你?”

“你说得我那样好,”李益兴奋地说,“其实,我此刻对吏部一试,能不能入选,倒不怎么在乎了。”

“为什么?”

“有了你,富贵在我像浮云一样。”他有些言不由衷了。

小玉不答,她心里矛盾得很。李益一直是她所仰慕的,又如此年轻多才,能托终身,自然心满意足。可是,又怕他功成名就,匹配高门,自己的姻缘落空。

“小玉!”他紧握着她的手,挨近了些,“我要重重酬谢鲍十一娘——替我做这么好一个媒。”

“哼!”小玉故意冷笑道,“像你这样门第清华,谁配得上你!”说着挣脱了他的手。

“你怎么说这话?”李益重又捉住她的手,发急似的说,“本朝婚娶,好讲门第,我最不以为然了。再说,你不也是霍王之后吗?”

“可是我不姓李。姓郑,姓霍。”

“怎么弄出两个姓来了?”

“你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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