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2 / 2)
沙河村只有巴掌大一块,庄户人家生的女孩子不金贵,从丁点大开始就女红厨灶之事,她正经读了三年女学已是幸事。
顾瑛平日里看个书盘个帐不在话下,但是以她现有的水平却看不懂晦涩难懂的八股文,看不懂脍炙人口的诗词,看不懂足以流芳百世的策论。自然也不知道上面字字如珠句句似玑,若是流传到市面上不知要掀起怎样的渲染大波。
她心疼一场烂醉之后突然知道上进的兄长,又不知该怎样帮他,只得在饭食上尽心。每日里忙着杀鸡宰鸭,把一番说不出口的情意炖化在浓酽的汤水里。
顾衡每夜不知疲倦地写,连眼眶深深怄下去都没有察觉。天一亮就把写满字的纸一一亲手烧毁,没完没了的重复。直到他把每一个人名地名,每一篇文章策论都背得滚瓜烂熟,才停止这种略微疯狂的举动。
铜盆里焚化了最后一片纸页,温暖的火舌慢腾腾地舔舐着雪白,片刻之后余烬便像是一只只振翅欲飞的灰色蝴蝶。用细长铁钳左右一搅,蝴蝶便通通不见了身影。
顾衡靠在圈头椅子上咬着腮梆子想,此生我处处占得先机,不求飞黄腾达做人上人,只想用这些构筑一方坚实堡垒,庇佑瑛姑一生平安喜乐。最起码不必像梦中的顾瑛一样可怜可叹,直到临死之际背了人才敢悄悄道一声真真切切的欢喜。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梦中的顾衡实在太过托大,自恃有些许微末才干就藐视众人,却次次被不如自己的小人玩弄蒙蔽。他那时候不是不知道自己的窘境,所以最后才冒着奇险与敬王谋事,没想到却还是功亏一篑。
直到刀斧真切加身,才知道自己也不过是俗世一凡人。
顾衡一样一样地细细揣摩谋划,意图每一步都在心中策划周详才敢付诸行动,收拾妥当后第一件便是朝顾瑛要那副银碗。顾瑛虽然有些奇怪,但是她的性子一向温顺听话,转身就从屋子里取出了珍藏许久的银碗。
顾衡拿在手里对着日光细细查看。
这两只银碗明显是一对,都是成人拳头一般大小。碗壁外面篆刻有四朵无忧花,花型花叶纤长清丽,和中土的雕工大相径庭。虽然精致但也不算很稀奇,难得的是四朵无忧花的花芯处,各镶嵌有四颗品相不错的红蓝宝石。
这东西应该出自滇边,很多蛮夷部落信奉南传上座部佛教。无忧花就是佛花,相传释迦牟尼的母亲就是手扶无忧花诞下佛祖,所以无忧花上的宝石就代表着在春夏秋冬四个季节里高贵吉祥平安圣洁。
一身家常打扮的顾瑛坐在桌边杵着下巴,她今年刚刚及笄,头发浓密脸颊红润,个头比同龄的女孩子稍稍要高一些。庄户人家的女孩子生得康健,手脚细长腰身柔韧有力,像是嫩枝上刚刚发出的一抹嫩芽,正是女儿家最好的年华。
她左看右看,一把好嗓子脆生生地道:“祖母跟我说过,从前询问了好些人,都不认得这个东西,猜测是神案上供奉用的物件。其实我也想过了,若不是实在有不得以的理由,他们也不会把我抛弃,起码这两只银碗加上上面的宝石现在就值百两白银。”
这的确是一件极其稀奇的事。
莱州县物产丰饶少见荒年,像那些贫瘠的丘陵滩涂因为不产粮食,只能种些零星的棉籽油菜,一百两就可以圈很大一块地。就是上等田一亩不过三两银子,中等田一亩也不过二两银子。买下后即便不自种也可以租佃出去,一家子若是不苛求,仅凭租金也可以过得不错。
既然这样,为何又把才出生不久的顾瑛并两只价值不菲的银碗弃在张老太太的门前?
以顾衡如今的阅历也猜不出更多的东西,但更见不得她伤神难过的样子,就把银碗用红布重新包好道:“找得到就找,找不到就算了,顾家也不差你一口饭吃。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还差这一时半会儿吗?你现在还小好好在家里呆着,到时候我一定给你一个天下无双绝顶听你话的好丈夫。”
顾瑛跳起脚来,鼻翼上几颗浅浅的白雀斑因为羞赧微微泛红,把银碗胡乱一卷就跑开了。细蓝底宽襟袍的裙角在落地隔扇门边一掠而过,背后是顾衡响亮的哈哈大笑声。
顾衡那日和祖母说破自己的心思之后,仿佛天地都豁然开朗一切都有了奔头。再就是这几日在心头细细谋划一番后,对于未来计划他已经有了大致的轮廓。
首先就是解决他和顾瑛之间的名分问题,虽然顶着这种称呼两个人可以朝夕得见亲密相处,但是若真的论及婚嫁,这便是不小的麻烦。家里的,族里的,学府里的,所有的麻烦都要提前解决掉,他不愿心爱的女孩背负一点污糟骂名。
只是这件事急不得,顾瑛生身父母的线索如此少,要怎样找寻的确是一件棘手的事。
他坐在平头大案后半天无果,却忽然得意洋洋地想,这世上除了我,还有谁称得上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好丈夫?成亲以后,一定什么都听老婆的,挣的钱财全上缴,不嫖不赌不外宿。虽然这个酒暂时还有些戒不掉,以后尽量少喝些就是了。
他兀自想得高兴,就听外间有人高声问道:“老三在屋子里吗,这一个两个的怎么没人招呼一下?”
因为刚刚初春,老屋种植着老槐树将将打了几朵指甲大小的嫩苞。一场针尖细雨后,泥地和青瓦顶上只带了浅浅湿痕,墙根处却有了早发的黛色青苔,在初春的阳光下形成了一团团奇怪的暗影。
顾衡垂下头,脸上闲适的笑容便渐渐消失了。
作者有话要说:重生的顾衡与拥有异世记忆的顾衡,谁看起来顺眼些?
第九章 顾徔
来人是顾衡的次兄,今年已经二十五岁的顾徔,今次奉了父命过来给沙河老宅送奉老银。
他是顾家三兄弟当中人缘最好的,说话软和手段周到,时时见人未语三分笑。若说顾衡是汪氏最讨厌的儿子,那么顾徔就是汪氏最心疼的儿子。这人从小到大被父母捧在手心里没受过什么苦,因此成亲好几年了看起来还是跟刚及冠的少年人一般模样。
顾衡将书案上的东西简单收拾了一下,见没什么遗漏了才披着一件竹叶青的直缀站在门楣下微微一揖,“二哥怎么过来了?”
顾徔见他散着衣裳连一条腰带也未系,站在槛下却自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俊逸风流。心底就浮起一丝莫名妒忌,熟识亲友常赞他风仪出众,只怕是因为少见这将将长成的顾三郎。
踢了踢脚下不知沾到的什么恶心东西,却怎么也蹭不掉。
顾徔不由心头火起,假意气急骂道:“你就是个孤拐性子,这么个破地方连个服侍的下人都没有,也能一住这么多年。咱娘从前不过疏忽大意了一回,你就记恨这么久,几回劝你都不回去,至于这么大气性吗?”
顾瑛端着茶盘过来奉茶,规规矩矩地蹲身行礼,开口低低唤了一声“二哥”。
顾徔打量了一眼祖母收养的小孤女,笑嘻嘻地打趣道:“瑛姑长这么大了,做下亲事没有?二哥认识不少年青才俊,你好好求求我。听说你撒粉裁衣的本事不错,给我做几套家常穿的衣裳,说不得我就能帮你仲成一门好亲事!”
顾瑛一张脸胀得通红,回回见着顾徔都拿这件事打趣。她不愿与人争执,就依旧低眉顺眼地回答道:“这亲事自有祖母安排,万没有我自己去求来的,就不劳二哥你操心了。”
顾徔听她话里有股硬邦邦的冷意,不免讨了个没趣。心想顾衡回回给我冷脸就算了,你这个捡来的小丫头凭什么给我冷脸,都是祖母纵得这两人眼中没有尊长。就有意无意地找茬问道:“你唤顾衡哥哥,却唤我做二哥,这是个什么道理?”
顾衡见他一进屋子处处针对顾瑛,便一甩袖子不耐烦道:“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儿,顾家也没让她入族谱,唤你一声二哥就已经给了你三分面子,还要挑三拣四?要不我从今儿起,让她恭敬唤你一声二少爷,看祖母听到不拿大耳括子抽你!”
这倒是老太太能干出来的,顾徔终于安分下来喝茶。
半天之后才重新拣了话头道:“我听说你好几天未去西山精舍读书了,这样荒废下去可不成,明年秋闱你到底有何打算?你是头一次应考,我却是接连落第两科。这回我若是再考不中的话,简直无颜见江东父老啊!”
顾衡见他神情闪烁,言语间虽是嘘寒问暖,当中却颇有试探之意,心中冷意顿生。
顾家祖上世代行医,顾老太爷在世时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大夫。他一辈子仁心仁术,修路铺桥从不落于人后,遇着孤苦贫弱半分银子不收反倒自个搭药材。可惜的是名医医人不自医,他五十多岁时不慎感染了肺痨早早就没了。
下葬之时,整个沙河镇的人都过来送行,纸花纸旗插得遍山都是。
独子顾朝山继承了父亲的衣钵,同茂堂在他手里发扬光大。他行事圆滑跟顾老太爷有很大的不同,极善于与有权势的人有打交道,很快就把同茂堂开到了莱州县城里。直到现在,顾家又新开了两家药材铺子,俨然已经成了当地有名的富户。
顾朝山发达之后就想改换门楣,很早就花大价钱延请名师教导几个儿子。奈何长子次子相继中了秀才之后再无音信,生生卡在进学之路上。
相较之下反倒是老母亲自抚养的幼子读书还有几分灵光,才十六岁就中了秀才。照这样下去,明年大比也未必没有一搏之力。只可惜这个小儿子从小就跟家里离心离德,说不了几句话就要翻脸。现在年岁大了越发任性妄为,每每与外人提及便要摇头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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