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事起(2 / 2)
且退万步而言,伏暑之后边疆昼夜温度骤降,很快会冷下来。不出九月南平起秋风,伽蓝便会下起雪来。军中将士秋衣棉服还是三年前的旧物,棉絮绞成团厚的地方重负不堪,轻的地方只有破布一块根本御不了寒。还有十几个士兵挤在一个帐篷里睡觉的,手下的副将时常与抱怨行辕条件太苦。
这些裴璃也不得考虑。
上折子请了粮草和军饷,细说来是有些不厚道。先下手一步把军营该拿的拿了,是因为她晓得国库空虚,真的要拖到弹尽粮绝之时,朝廷苦谁也不会苦了那帮京官,只会先苦一苦边关的将士。
所以才先上了折子,至于百姓。
裴璃只得对不起了,因为她是个将军。
裴封瞧她不争辩的模样便知道自己猜对了,可是南平京中早有传言此次押粮官根本不是户部主事曹成,而是周临。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太监九千岁。
往年给西北押粮的曹成只是一个户部的六品主事,又是裴家故交。裴璃自是好糊弄也好向朝廷交代,可来的是周临!
裴封料定此人前来绝不是好唬弄过去,而是代皇帝来监军的。一旦到了西北发现无战事,裴璃定是吃不了兜着走。
于是忍不住忧心道:“阿璃,此次你闯大祸了。你知不知道,皇上派来押粮的是谁?”
“周临,我晓得。”
裴璃不慌不忙道,朝廷的邸报走的比裴封快,她昨日就读到周临押粮的消息了。
若说不慌其实还是觉得有棘手的,初初知道时她还恍了半响要怎么糊弄他。可筹粮押运到西北还尚需时日,于是转念一想现在急什么?
周临若真想看一场战事,她又不是不能演给他看。
“你……我说你怎么不着急呢?西北无战事,周临来了你怎么交代?朝廷那帮自许清流名士的言官早已不满你多时了,这次抓了把柄他们还跟马蜂一般上折参你?大哥知道自己并非公门中人,不该掺和军国大事,可你是我唯一的妹妹……”
裴封说着便耐不住性子急,他这人平日瞧着温文尔雅的是个读书人模样,一急起来便似个没头苍蝇,絮絮叨叨地像个老妈子。
“阿璃,大哥晓得你不爱听。可大哥还是要说,此诚是国家艰难之际。你若体谅皇上,就不该要这四百万两军响。你缺钱,你与大哥说便是。”
“哥,养军是国家的事,关你一个杂货商什么事?裴家军姓裴,可它不是裴家的,我不会用裴家的一个铜板一粒米粮来养的。军务有难乃国事,我自会向朝廷请明。”
裴璃咚地将手中碗磕在桌上,兄妹俩不可避免地又为此是争论起来了,帅帐外地是士兵早已经躲得远远了。
南平京城里,折俸之事还未明文发布前朝中京官就闻到味儿,纷纷上折试探真假。
乾清宫里,小皇帝伏在御案上读奏章。洋洋洒洒几千孔孟之道,祖训之制,折子从软榻上铺到小御案上读得他脑袋发昏也没读到正言之处。
“周师傅,这王御史想说什么?朕都读了两千字了,怎么还看不懂他在奏何事?”
小皇帝抬起头,支这胳膊问一旁看书的周临。
“皇上从这看起……”周临翻了几页折子指折俸二字道:“皇上看完,若还不懂再问。”
“喔……”
小皇帝应声又埋进折子里读,埋了才响后才抬头起来,“师傅,国库你拨了四百万军饷就没银子了,为何不先给各位京官大人们先拨俸禄?他们家中尚有妻儿老小,没有俸禄怎么活呢?”
“皇上想,边关将士关乎国家安危,百姓关于社稷稳定,与之相比孰轻孰重?”
小皇帝转着乌溜溜地大眼睛想了想,“孟子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自然是百姓重要,所以师傅先将银子拨给裴将军守边保护国家安危,剩下的拨给帮朕修河堤的民工是吗?”
周临点了点,御笔在朱墨里蘸了蘸递给他,“皇上读懂了就好,任何时候都且记着民乃国家之本。”
“好,朕晓得了。”
小皇帝执笔照着一旁前夜周临拟好的意见一笔一画的抄上御批,他年纪还小许多折子尚还看不懂。
折子递至内阁票拟后再送至司礼监由周临审阅,次日小皇帝得空会亲自读上几件照着周临的意见写下御批,学习监国理政。不懂的地方由周临或方明净解答,今日方老告了假乾清宫内便只有周临一人。
小皇帝伏在案上一笔一画地抄御笔,写了二十个朕知道了之后又忍不住抬头问道:
“周师傅,近来御史台、监察院各位大人们为何不连名上折子了?他们一个一个地写折子,朕同一件事要重复批十几回。批了他们次日还写还上,朕可不可以罚他们。”
“皇上不可以,他们是诤臣。做皇帝不能刚愎自用,乾纲独断。他们的话皇上要听要看,要多思多问。”
周临温温笑道,小皇帝却已让一早上弹劾他的奏章扰得丧了小脸,他说的话也更是不懂。
“可是周师傅,他们说的话对吗?”
对吗?
周临扪心自问,御史弹劾他结党营私,排除异己,卖官鬻爵,罪目不胜枚数。
或许对吧,至少有些确有其事。
他想了想伸手捏捏了小皇帝脸,轻松笑道:
“云甫觉得呢?”
云甫是小皇帝的字,自先皇殡天,贵妃托孤而去后周临鲜少再叫小皇帝的字。
多唤他皇上,恭敬有礼也时常严肃不苟言笑地促他读书监国,学习理政。稍稍贪玩些便会搬出先皇先后来吓唬他,连南书房的太傅也被换成了迂腐古板的早已辞官归隐又被周临请出山的伍太师。
登基后,小皇帝便觉得周临变了,他不再是以前凤栖宫内陪他玩耍带着他长大的小太监。
而是变成了皇城内外人人畏惧的九千岁,穿着繁重华丽的九蟒红袍像蛇一样盘在椅子上,眯着眼听人说话。
“云甫觉得他们说的不对,周师傅没有谋逆之心。”
小皇帝听见周临唤他的字呲溜地滑下软榻扑进周临的怀里,踮脚揪着他的衣服抱他。
“师傅,为何朕登基后,你再也不唤朕云甫了?”
“因为云甫是皇帝了,君臣有别。但不管是云甫,还是皇上,在臣心里永远都一样。”
周临坐起身扶正小皇帝,理着他的御冠龙袍。口中一一个臣说得心中恍惚,恍惚他并未残疾之人。
恍惚他一身才学抱负并不比那些科甲仕途出身的官吏差,可他还是摆脱不了嘲笑和轻视。
即便将华丽的蟒袍穿在身上,像仕子那般自讳为臣,冠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荣。
那些对他卑躬屈膝的人舔着他,背后仍不免还是会啐上一口“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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