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古英雄(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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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丹萍?毁容?魔鬼?”

我更恐惧地摸着脸,想象在高能的脸皮之下,自己是一张怎样丑恶扭曲的脸庞?

“至于死去的高能,他的脸虽然被剥了下来,但我们按照你——古英雄的脸,做成了一张人造脸,覆盖到了高能的尸体上。于是,高能戴着你的脸做了死亡登记,从法律意义上来说,古英雄死了。”

“人造脸?”

“尚不成熟的技术,肯定无法戴在活人脸上,因为人造脸的化学材料,会与自然的人体组织产生排异。但是——”华院长居然还在卖关子,“人造脸不可以给活人用,却可以给死人用!当它戴在死人的脸上,就好像给尸体化妆的效果,既不担心出现排异,更不必考虑使用性能,只要骗过死者亲人的眼睛就可以——死人的脸,唯一的用途是辨认,然后就是火葬厂。”

脸!脸!脸!

我究竟是活人的脸,还是死人的脸?痛苦地摇着头,不能集中注意力盯着院长的眼睛,也无从判断他的话究竟是真是假?

就当我放松警惕之时,华院长却趁机冲出密室,并按响了报警器。

整个医院都响起了防空警报般的声音。

我冲出去一把将他踢倒,大喝了一声:“去死吧!我不要做高能!”

趁着保安冲进来之前,我飞快地逃出办公室,冲到楼下的走廊。正好莫妮卡也跑了出来,我一把抓着她的胳膊说:“赶快走!”

走廊里保安已经追了上来,我拉着莫妮卡撒腿狂奔出小楼,拼命冲出医院大门,沿着岔路回到了公路上。

飞越疯人院。

沪杭铁路动车组。

傍晚,与上午来时相反的方向。

没有必要在杭州过夜了,而且我也不能把妈妈一个人留在家里——即便我不是高能,但我也认她作自己的妈妈。

在火车上听完我的讲述,莫妮卡倒吸了一口凉气,瞪大她那混血的眼珠:“god!好像科幻电影!你居然被换脸了?你与一个人同时出了车祸,同时你被毁容了,而那个人死了,于是院长把死者的脸,移植到了你被毁容的脸上——这样等于你变成了那个死者,你顶着他的脸进入了他的人生。而那个死者戴着一张假脸,顶上了你的名字。”

“可是还有许多漏洞,既然我被送到医院已经毁容了,难道华院长有这么大的本领——就根据一张毁容的脸,造出以假乱真的人造脸?而且我没有注意看院长的眼睛,所以他说的也有可能是谎言。”

“你应该多利用你的读心术。”

“从法律的角度来说,真正的我其实早就死了?我不过是借着高能的脸,在高能的人生中复活而已。”我看着车窗外的夜色说,“人家是借尸还魂,我是借脸还魂。”

没错,我忽然想起了蓝衣社在“兰陵王秘密”bbs上给我的回贴——

“对不起,兰陵王传人已经死了。”

蓝衣社知道这一切,他知道真正的兰陵王传人——高能早已经在车祸中死去了,而顶替着高能出现的我,其实只是个冒牌货!

华院长和蓝衣社他们也是一伙的?所以蓝衣社才知道这么多?或许本来就是一个阴谋?不,我不在乎别人怎么想,我只在乎自己的人生,不想背着别人的名字过一辈子,更不想永远活在高能的人生中。

就像我刚刚醒来时那样,多么迫切地要知道我是谁?期待自己会有一个与众不同的人生,一个富有的家庭?一个成功的爸爸?一段光线亮丽的履历?甚至还有一个美丽的女朋友?半年来高能给我的阴影将一扫而光,我不再是唯唯诺诺的猥琐男,也不再是瞻前顾后的胆小鬼,更不是被裁员回家的失业青年。

再见了,高能。

我要找自己!

就当我幻想另一个真正的我时,莫妮卡却捅了捅我说:“我不想再叫你高能,但也不愿意叫你无名氏,因为你现在有名字了。”

“什么?”

“不是很清楚了吗?你就是与高能一同出车祸的那个人——高能早就死了,却以你的身体而复活;而你虽然活着,但你真正的名字却被宣告了死亡。”

对啊,才想起在华院长电脑里看到的那两个名字,一个是“高能”,资料显示深度昏迷,另一个是“古英雄”,资料显示车祸身亡。

我不是高能,我的名字叫——古英雄!

我是谁?

仿佛又一次经历产道,浑身赤裸蜷缩成一团,痛苦的分娩将我推向另一个世界。羊水已然破裂,我挣扎着想要呼吸,在阵痛的收缩中不断向前,冲破湿漉漉的黑暗天空,直到眼前射出白色的光芒。

第二次重生。

睁开眼睛,像婴儿诞生那样,我见到了妈妈——高能的妈妈。

也是我的妈妈,我的第二生命的妈妈。

她抚摸我的脸,温暖的母爱让我仿佛回到童年,那早已经随记忆而消失的童年,我下意识地抓着妈妈的手,尽管岁月让她的手粗糙而苍老。

“能能,你终于醒了。”

现在是星期四的上午九点,我想起昨晚和莫妮卡从杭州回到上海,刚下火车我就回到家,以免妈妈一个人担惊受怕。

我爬起来摸着妈妈的脸说:“妈妈,我爱你。”

妈妈又一次搂住我,就像这个故事的开头,我昏迷一年后醒来,在医院里被她紧紧搂住。

早餐后,我拿着一把剪刀,悄悄躲进卫生间。

这是父亲自杀的地方。

虽然无数次擦洗了浴缸,但似乎有些污迹永远都擦不掉,那是父亲的鲜血——我身上并没有流着他的血,但他爱我,我也爱他。

我面对着镜子。

七个月前,我刚从昏迷中苏醒的夜晚,独自摸进病房里的卫生间,第一次从镜子里看清自己的脸。从此以后就不怎么愿意照镜子了,觉得自己的脸并无甚可看之处,不过是大街上千百张平凡的面孔之一罢了。

现在,看着自己的脸,却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这张脸不属于我。

而属于一个早就死去的人。

他叫高能,而现在我戴上了他的脸,我变成了他。

双手抚摸这张脸,并无任何异样,摸它就感到温暖,捏它就感到疼痛,甚至还有一颗痘痘正在酝酿并即将爆发。已戴在我的脸上超过一年零七个月,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不可分离的一部分,尽管属于另一个人——在别人的皮肤底下,就是我自己的肌肉和骨骼,它们竟如此贴合,以至于欺骗了我那么久,也欺骗了世界上所有的人。

摸着自己的脖子和鬓脚,真的有过人脸移植手术吗?怎么看不出任何痕迹?果然可以用天衣无缝来形容?

无缝——找不到缝合的迹象,这倒底是谁的脸?我?还是高能?

于是,剪刀出场了。

我变得异常冷静,也异常无情,残忍地剪去自己前额的头发。

但动作是那么笨拙,连路边摆摊的剃头学徒都不如,抓起一把头发连根剪去,像被狗啃过一样。从额头的发际,到左右太阳穴上方,再到两边的鬓脚,包括耳朵后面的头发——整个一圈剪下来,脸盆里多了一大片黑发,几乎剪去了自己一小半的头发。

最后,当我面对镜子的时候,我看到的是一个清朝男人。

丑陋得如同畜牲的满洲发型,三百多年前以暴力席卷了整个中国,我们的每个男性祖先都有过这种奴隶发型,从头顶开始剃发,连同两鬓也完全消灭,只剩下脑后那一半,最终退化为pig tail。

幸好,我还没有那根辫子。

但我看到了“缝”。

那是极细极淡的一条粉红色的线,从两耳贯穿过前额的头皮,靠近镜子细看才能发现。细得像最小的头发丝,加上与皮肤的颜色相近,大部分隐藏在头发里面,如果不把头发剃掉,是根本无从发现的。只有下面一小部分连接着颈部,但绕过耳朵后面,至于脖子则完全没有痕迹。

天衣有“缝”。

没错,这条被精心隐藏起来的红线,就是人脸移植手术的痕迹。

我原本的脸已被毁掉了,成为一张魔鬼般的面孔,华院长将高能的脸移植给我,并用头发掩盖了手术的痕迹。

不,这只是一张面具,一张永远都扯不下来的面具。

用力地抓着头顶的红线,想要把手指抠进“缝”里,将这张高能的面具扯下来!

可这张脸已牢牢地长在我的头上,那根细细的红线早与我的皮肤融为一体,任凭我怎么拼命地撕扯,仍岿然不动地贴着头皮。

不,这不是我,不是我的脸,只是一张面具而已。

我发疯似地用手指抠着,虽然抠破了皮肤,抠得满脸鲜血,可镜子里还是高能的脸,安然无恙地看着我自己,虽然表情痛苦而扭曲。

“能能!啊!你在干嘛啊!”

妈妈突然闯进了卫生间,看到我疯狂地撕扯自己的脸,她急忙压住我的胳膊,制止这种愚蠢的举动。

而我完全丧失了理智,一把将妈妈推到旁边。头皮的鲜血流进眼睛,模糊了自己的视线,眼前一片血红血红的,宛如古老的杀戮战场。

在妈妈的哭喊声中,满眼鲜红的世界里,父亲割腕前的叹息旁,我感到天旋地转,整个宇宙刹那颠倒,黑暗再度覆盖大脑……

我晕倒了。

黑海。

我看到一片黑色的海,地中海通过达达尼尔与马尔马拉最终是狭窄的博斯普鲁斯抵达那片黑色的海,深处欧亚大陆的包围之中,无数民族的汇聚与叹息之地,一如这双混血的眼睛。

她的眼睛,就是那片神秘的黑海。

莫妮卡的眼睛。

“你醒了。”

她柔和地对我说,明亮的眸子里映出了我的脸——不,是高能的脸。

是的,我醒了。

这里是我的小房间,我看到了莫妮卡,也看到了我的妈妈。

半小时前,我在卫生间里疯狂地撕扯自己的脸,结果又一次间歇性晕倒了。妈妈也不知如何是好,慌张中竟想到了莫妮卡——经过为父亲料理后事的帮忙,我们全家都以为莫妮卡是我的女朋友。妈妈从我的手机里翻出莫妮卡的号码,打电话说我突然发疯了,于是莫妮卡迅速赶到了我家。

“你真傻!干嘛要伤害自己?”混血的面孔摇摇头,怜惜地抚摸着我额头的伤口,还有被我自己剪出来的满清发型,“剪得真难看啊。”

妈妈也在旁边抹着眼泪说:“是啊,发神经了,居然把半边头发都剪了,难看得要命!看你怎么走得出门!”

“疼吗?”

我这才感到额头的伤口火辣辣地疼痛,妈妈已经给我抹上了许多碘酒。

莫妮卡有些心疼地问:“要不要去医院?”

“不!”想起对面的医院,与父亲永别的地方,我就莫名恐惧,“不用了,是我自己用手指抠的,没什么大不了。”

“妈妈,能不能让我和莫妮卡单独待一会?”

妈妈识相地退出了小房间。

只剩下了我和莫妮卡两个了,她栗色长发的发尖,扫在我受伤的额头,难过地说:“我明白了,现在你终于证明了——换脸手术?”

“是的,你现在看到的这张脸,确实不属于我自己,而是被该死的华院长移植上去的,这是死去的高能的脸。”

“但现在它属于你了,你自己的脸永远都回不来了,这张脸就是你了。你知道吗?看到你这个样子,我心里很难过。”

她摸着我的脸,将她的脸贴着我的额头,皮肤传递她的体温。而我像个不知所措的小孩,痴痴地躺在床上说:“我不要你的怜悯。”

“这不是怜悯,也不是同情。”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莫妮卡已泪水涟涟,我第一次发现她的混血面孔中,还有东方人楚楚可人的一面,“而是……而是……”

她的欲言又止,让我感到有些害怕:“而是什么?”

“而是这个!”

沉默了一分钟后,她突然低下头来,轻轻碰了一下我的嘴唇——以她温热的红唇。

浅浅的,湿湿的,热热的,咸咸的,苦苦的,五味俱全的。

当她重新把脸抬起来,我却怔怔地瞪着并不大的眼睛,这是自打我拥有记忆以来,第二次接受异性的吻。

上一次是欲望与痛苦,这一次却是绝望与温暖。

刹那间,冰凉的身体渐渐恢复热度,下意识地伸出双手,搂住莫妮卡的肩膀,将她拉到我的身体上,大胆地耳语:“为什么?我只是一个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小人物,从来没有人要没有人爱,不知道还有没有明天。我与你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就像鱼儿与飞鸟,火焰与海水,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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