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82节(2 / 2)
他素来不通政事,便是连凤举往日与他亲自教导许多,眼下变故袭来他仍手足无措,只做不出妥帖部署,抗敌之事眼看便要交到连璋手上。
太子不甘不愿起身,往外间去见连璋,却是踟躇拉着他手,仍没认出谢昭宁来,他无奈之下送出太子木符,做出一副迟来的兄友弟恭模样,僵硬憨厚笑着道:“二弟,愚兄于战事一途,总归不甚熟稔,眼下——”
他本欲以皇帝病重为由,遣连璋先行会见几位将领,谈妥之后,自己再行前往,左右也能藏些拙,却不料——
“眼下,山戎攻城便在顷刻,城中援手不足,昭宁不在,我便要代掌他那半块木符,与城中将领议出抗敌之策,再率领部分禁军兵力出宫迎敌去。弟此去生死难料,有几句话便要在此交代太子。”连璋冷淡截下他话音,直言便道。
连璋摆明要舍下这排除异己、夺权谋位的关键时候出城送死,太子闻言竟松了口气,又扯出假模假样的关切浅笑出来,嗓音却因激动而略有颤抖道:“不知二弟有何事交代?”
他们正处皇帝寝宫门内,大殿敞着门,里里外外皆是人,太子便不惧连璋出言不逊,落下口实。
他神情期待又慌乱,外强中干得厉害,连璋一眼洞穿他内心,毫不留情面冷笑一声,谢昭宁便已猜到连璋接下来所言怕委实又要大逆不道,实为他生死又捏了一把汗。
谢昭宁一手贴在腰间藏匿匕首之处,侧身半转挡在连璋身前,不动声色轻瞥殿中虎贲卫,余光搜寻退路。
“不论我生死,今日之事,怕皆难如大哥所愿。”连璋冷冽而犀利得直击太子七寸与软肋, “往日今时,种种实乃天子算计,便连所谓父爱,亦不过尔尔。”
“陛下之爱太子,不过是以爱为名塑出了一个他所需的听话的子嗣,一个无知无觉的匍匐于他无上权柄下的傀儡!”
“而大哥之爱父亲,不过是为攀附,为唾手可得的权势。”
谢昭宁闻言心道,果然。
周遭虎贲卫愣过一瞬,不由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太子面色骤变,倏得煞白,抖得唇,竟未料到连璋真当敢口出恶言。
古家出了太子这个见利忘义之徒,连璋恨了这许多年,尤不能消解。
他眼下抱了必死决心出宫迎敌,便再憋不住,故在此时频出诛心之言,完成适才未竟诛心之事:“眼下山戎兵临城下,大哥便抱着父亲与那皇位再多哭一阵吧:若我死在外面,你们便该想想中都沦陷后,亡国的诸君该往哪里去;若我活着回来——”
连璋倏又讥讽冷冷一笑,倾身凑近太子耳畔,一字一顿清晰道:“——这皇位便轮不到你们了,因为你们已皆——不——配!”
谢昭宁闻言一怔,唇角却忍不住微微动了动。
太子肩背一瞬僵硬,瞠目瞪着连璋,张口结舌,羞愤欲死。
他这么些年来自欺欺人的虚幻美梦,终在此时被连璋当众无情戳破,里里外外三千虎贲卫,他只觉这些话已顺着盛夏里那一缕微弱的穿堂风吹向了每个人的耳朵中。
他渐渐低下头去,想抬也抬不起来,眼神虚虚落在连凤举脚下,不知在看甚么。
连璋平日冷归冷,骨子里却仍不过是个冒些酸气的儒生,嫌少有这般霸气的时候,如今却比他更肖似一个储君模样。
太子只觉天旋地转,遽然腾起浓烈的愤恨连凤举的情绪来,一息后又起了浓重的杀心想要手刃连璋而后快。
他憋得面皮胀紫、目眦欲裂,两手狠狠握了拳,又懦弱得甚么也做不了,离开了连凤举,他甚至不敢下令虎贲卫就地格杀了连璋去,遂他只能眼睁睁瞧着连璋冷嘲热讽中,甩袖转身离去。
*****
谢昭宁随连璋身后出得殿门,一时间五味陈杂又千头万绪,忍不住回眸再探一眼那为虎贲卫一步一岗所围护的皇帝寝宫——那里面躺着的原是他生父以命换命护下的帝王,如今却为他所不容、为知其秉性的万民所不容,何其悲哀又何其讽刺……
谢昭宁沉沉一叹,转身离去,眸光再触及身前连璋时,又不合时宜心道,霍长歌是天生的伶牙俐齿;连璋却是后天的文人擅辩,若论锥心之语,这二人皆是当世翘楚,无出其右。
好在他脾气好,谢昭宁第一次这般想夸夸自己,得亏他脾气好……
谢昭宁顶着半脸血迹也不敢擦,生怕抹去了易容涂料露出本来面目,静静随连璋走出皇帝寝宫值守范围,往御书房中过去。
待入了内里,着人唤来了连璧原先的教养嬷嬷将其抱去永平宫中给夏苑,又遣散宫婢合了殿门,连璋恍然手足无措起来,只借着散入窗棂的夕照,垂眸定睛瞧着谢昭宁胸前那豁开的染血的布料,双肩剧烈抖动,似一瞬沉在莫名的情绪中不可自拔,呼吸也倏得急促了许多,面色苍白,额前见汗。
“二哥……”谢昭宁见状便觉不对,轻声唤了唤他,见他一声接着一声得粗喘,似乎就要透不过气来,“二哥!”
谢昭宁骤然提声却叫不醒他,情急之下,倾身重重抱住了他,在他耳侧唤出一声沉甸甸的裹挟千思万绪与哭腔的:“二哥……”
连璋闻见这一声,那失神似的双眸中隐隐有泪光一晃,登时委屈得像是迷途许久的稚子终于寻到了家一样,遽然恸哭出声——帝王皇权寡亲缘情缘,他此时方才明白,自己早在那玉阶下已被万箭穿心。
连璋两手环抱谢昭宁,十指紧紧抓着他背后衣裳,失声痛哭,哭声在空荡荡的殿内不住回荡,越发显得悲怆凄苦。
他想说我终于做到了一直想做的事情,又想说我如今已选择活得清明而勇敢,还想说不知九泉下的亲族是欣慰多一些还是难过多一些,但话到唇边,出口得却是压抑不住的哭声——他自今日起,便永远失去了双亲与嫡兄,这又如何让人不难过?
谢昭宁与之心意相通又感同身受,眼角不禁湿润,只他隐忍惯了,已惯了要做连璋身前背后的坚石,支撑着他这内心高洁无暇却又脆弱敏感的兄长。
遂谢昭宁安抚又赞佩似得在连璋背上轻轻拍了拍,像他适才轻哄连璧一般的模样,他泪眼婆娑中,恍惚便似瞧见拴在他们颈间许多年,已磨烂了外皮,与血肉长在一处的一段粗短的腐迹斑驳的铁索终于“哗啦啦”一声,在虚空里断成了数节,又无声散作了齑粉。
殿外随时会有将领应召入宫,连璋哭到失声,终倾泄干净了这小半日叠累出的惶惶,又得谢昭宁鼓励与安慰,乍喜还悲之下,终拈袖飞快抹了眼泪,抽噎中回复一贯冷肃的“二殿下”。
“怎这副模样?”连璋按着谢昭宁囫囵右臂,将他缓缓推开,憋着哭腔憋出这么一句克制的问候,仅几日未见,谢昭宁似清减了许多。
谢昭宁轻轻“嗯”了一声,见他已然好转,便掩住自己那跌宕心绪,只笑了笑,用他那原本嗓音温声道:“自凉州一路过来便觉不对,未免打草惊蛇,便着长歌与我稍改了容貌,混在姚家一行中,以马夫身份入的宫。我瞧见了你在院墙下留的印记,便知宫中确实不好,遂又改着了禁军服饰隐在队伍里。”
他掐头去尾,只一句话简述了经过,连璋却是莫名酸了他那句亲昵的“长歌”,不自在得揩了揩眼角残存的氤氲水汽,哑着嗓子不由又醋又疑道:“霍长歌还有这本事?她人呢?难不成扮做了宫女么?”
他正欲回忆一回忆适才宴上宫婢,却见谢昭宁一怔间忙摇头轻道:“她、她回了燕王府。”
谢昭宁从不善撒谎,可这谎他却撒得天衣无缝,宫中争权夺利,本就与霍长歌无关,更不能将霍家拖进去,且她名义上又在府里养病,遂他抬着一双清泉似得眸子祈求般看着连璋,连璋便也明白了,也——更酸了……
“你持我木符,以我关切庆阳郡主为由,先行出宫,改一身行头,换回本来面目。”连璋不再多问,只与他手心塞了一块儿木符,大敌当前,迅速收敛了情绪道,“待我见过列位将军,咱们待会儿燕王府中见。”
“我也正有此打算。”他眼下多在宫中留一时,便多一分身份暴露的危险,不若出宫去,也好探查城中实情,谢昭宁低低应一声,轻笑着谢了他一谢,连璋“唰”一下又黑了脸,整个人醋得冒酸气,像个又要被遗弃的小孩子般欲争宠。
大战在即,谢昭宁啼笑皆非,未加分辩,接过木符转身便走,待出殿门时,却与匆匆赶来的几位城中将领擦肩。
谢昭宁不由顿足,执礼拜见,却是望着那几人背影微蹙了眉——衣冠不整,面颊红润,通身酒气合着脂粉气,味道颇刺鼻,却单单缺了城中此时该有的硝烟气息,怕是这个端阳节,几位过得是有声有色。
那皆是这些年来,揠苗助长拔上来填补武将席位空缺的世家子弟,眼高于顶又飞扬跋扈,却从未见识过真正的战场,亦从未带领过真正的士兵。
如今这样的将领裹挟着未尽的醉意,步伐不稳得正迈入御书房中,身姿似眼下的中都一般,摇摇欲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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