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皇帝造反了(1 / 2)
对李隆基来说,这几个月,就是他的缓刑。如果不能逆风翻盘,就是死路一条。够了,唐隆政变他只用了两个月准备,如今大半年的时光,立马紧锣密鼓筹划起来。他知道,姑母也在谋划着废掉自己,甚至召集群臣商议。所幸宰相中还有心向自己的人,把她顶了回去。
李旦不可能放下心中忌惮,此刻也没闲着。他晓得,即便控制了羽林军的高级将领,一旦中下层军官不听将令,形势仍会逆转——这是唐隆政变留下的教训。如今,李隆基坐拥着皇帝的身份,一声号令便有可能令兵士倒戈——这是重俊政变留下的教训。他与妹妹太平公主商议着,调朔方军总管郭元振入京,意图以朔方军的势力压制李隆基。
双方,剑拔弩张。
这场斗法最终进入白热化阶段,朝野议论纷纷。千里之外,豫州的小酒馆中,几个人品评着时事,手舞足蹈,指手画脚。随后,一个带斗笠的人走进来,独身一人喝闷酒,听他们说话。店家觉得有些奇怪,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那人看向店家,对望一眼,又低下头,笑而不语。离去时,挥笔在酒店墙上题了句诗,诗文不错,笔力也雄健。
店家看着,嘴里喃喃念出来——思君万里馀。
思君万里馀。
先天二年六月,在东都洛阳的张说,差人给老主子李隆基捎来一件礼物。李隆基打开木盒,内里是一柄寒光闪闪的佩刀,他先是一惊,随后回过味来。距离皇帝巡边,仅剩不到两个月了,张说是叫他快刀斩乱麻,早做决断,拿刀斩了太平一党。
“天子要让国家安定下来,才是真正的大孝!”
七月二日,皇帝召来崔湜,苦口婆心说了一番,要他改邪归正弃暗投明。崔湜严词拒绝,也不肯透露半点公主的信息。李隆基无法,只好放他回去,但他真正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放□□,让太平以为他仍在做拉拢朝臣的准备。
翌日,先天元年七月三日。
李隆基身边的谋臣仅剩王琚[r1] ,还是小小四品官,羽林军最高将领也是太平的人。他所能倚仗的很少,第一个便是王毛仲。唐隆政变临阵脱逃以后,这人不仅没有受到惩罚,反而被李隆基升了官。王毛仲感恩戴德,拼命帮主子拉拢万骑军士,叫来三百人,威风凛凛在虔化门外排开。
第二个,就是皇帝之名号。他也充分利用了这点,上朝的时候,边听百官汇报,边暗中派人宣两位羽林将军,说一会儿皇帝找他们谈工作。二人不知有变,不敢违抗皇命,一路奔去。通过虔化门的时候,没回过神来,就被万骑士兵砍下脑袋。随后,王毛仲领着人直奔朝堂,看着这波血淋淋的军士,文武百官一下子傻眼了。年轻的官员撸起袖子,提起长袍,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年纪大点的宰相遭了殃,穿着宽大的官服,转身都不利索,瞬间被剁成肉泥。有人跑出去了,却陷入更大的绝望——外边也全是李隆基的人,高力士挥舞着寒光闪闪的长刀,似乎正等着他的头。
有人见大势已去,自杀了。[r2] 有人跪地求饶,被杀了。萧至忠直起身子,望向李隆基,看皇帝翘着腿,冷眼旁观这场血腥的屠杀。他附身一拜,抬头时,咕咚人头落地。
一路厮杀过来,早有人将动乱禀报太上皇。李旦当时正哼着小曲散着步,看见几个年轻官员气喘吁吁赶来,嘴里大呼“快跑”。他不明就里,跟着那些人拔腿就走,可惜年纪大了跑不动,许久颤巍巍登上承天门,这才想起问身边人出了什么事。
“太上皇,皇帝造反啦!”
听来可笑,却扎扎实实打了他一下,弄得李旦晕头转向。好在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他看了看身边仍然跟从的臣子:“助朕者留,不者去!”[r3]
有几个人走上前,表示愿意帮助太上皇。城楼下正不断聚集士兵,喊杀声起,多数人还是沉默着不动作。李旦急得要哭出来,想着自己一败,妹妹也要连带着遭难。站在城楼之上望下去,他心一横,不如跳下去一死了之。让儿子背上不忠不孝的骂名,让妹妹以讨逆为号,一呼百应,结果这个逆子。[r4]
“太上皇别冲动!我来保护您了!”此时,刚被提拔为兵部尚书的郭元振,从人群中走出来。李旦一看,有将军保护自己,那便是有了抗衡的兵力。一开心,楼也不跳了,赶紧跑回去,握住郭爱卿的手,热泪盈眶。
“爱卿,皇帝的人已经杀过来了,您快叫人守城吧。”
“陛下不必害怕,皇帝只是奉您的命令,诛杀太平公主、萧至忠等逆党,没有其他意图。臣等是来保护您不为乱兵所伤。”
事已至此,李旦也无话可说。原以为自己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被李隆基这小子策反了。保护他?软禁他罢了,让他死也死不成。幸得不要他的命,只要他的权力。站在城楼的风中,李旦长叹一声:“三郎啊,以后的事,你看着办吧。我老朽,管不得了!”
管不得了。
瞅准机会,李旦跑过去,对方才站出来支持他的一位大臣耳语:“去找太平公主,让她快跑,跑的越远越好。”
那人听了点头,混在人群中便走。刚刚转身,李旦忽然想起来什么,扭头望着那人背影,想叫住他。这句话,最终却没有说出口。
“告诉她,说我对不起她。”
来不及了。
第二天,太上皇李旦下诰:自今军国行政,一皆取皇帝处分。朕方无为养志,以遂素心。
太平,太平呢?她只是刀而已,敌人投降了,他手中的刀,还有什么用处么?李隆基根本没有派人抓她,任由她接到哥哥的一句“逃”,骑上马,往终南山奔去。
一日奔波,路过山寺,她下马,准备向寺中僧人讨口水喝,而后继续向南去。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若诸有情,饥渴所恼,为求食故,造诸恶业;得闻我名,专念受持,我当先以上妙饮食,饱足其身,后以法味,毕竟安乐而建立之。”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僧人们吟诵着《药师经》,声音清澈而明净。放下盛满井水的碗,太平向寺院中望去。水顺着碗边滴滴答答下来,她却无知觉,只看见宝殿正中,供着一尊金光闪耀的大佛。
大佛微笑着。
“阿娘。”她唤道。
慈眉善目的佛,有着母亲的眼。那般庄严。[r5]
阿娘。
她放下水碗,走进殿宇之内,跪下叩拜。每一下,都那样虔诚。伏在大佛脚边,手指摩挲上脚背,俯身轻轻吻了吻。再仰头,大佛眼角垂下,好像也在看她。似笑非笑,不知是轻蔑,还是宽慰。
“没有你的我,真的一无是处,一事无成么?”
不是的吧。大概……不是的吧。她摇头。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光明广大,功德巍巍,身善安住,焰网庄严,过于日月;幽冥众生,悉蒙开晓;随意所趣,作诸事业……”[r6]
“阿娘,是你的掌珠,却不能成为你的骄傲。”她双眼紧盯着大佛,郑重其事,“也许,我永不能成神明。”
也许所有人都认为,神明的孩子应该有所作为。可她偏偏是个凡人。而且她喜欢做个凡人。一个有所求却无所得的凡人。一个求不得亦放不下的凡人。恣意妄为的凡人。大喜大悲的凡人。
凡人的死,不会像神明一样寂然悲凉。她会是,壮烈而伟岸。
再见。就要再见了。
未再往南行,她留在山寺,听一日《药师经》。是夜,寺中点上长明灯,佛前,她命人点上火盆。
“公主,七月点火盆做什么?”
太平没有回答,只问:“要你拿的东西,都带来了吧?”
书韵呈上木匣。打开盖板,里边是一件衣服,飘着淡淡的香。三指拈出衣裙,半张画掉落出来,又躺进盒中。
“再留一天吧,后日,我们回去。”
“皇帝又没来找,公主为何要回去?”
火盆燃起来,将夏日的燥热烘托得更烈。她把那半面画丢进去,麻纸很快点着了。火焰的吞噬中,那张漂亮的脸萎缩,消散,化作轻烟。
“他不来找,只是在羞辱我罢了。没有太上皇,没有宰相,没有羽林将军,我什么都不是。他甚至不屑于追杀。就像婉儿所说,回到长安以后,我就置办豪宅,争抢水碾,造成贪财荒淫的景象。我不得人心啊。”
鼻尖埋进衣裙之中,那里还残留着婉儿的味道。
这个时代的悲剧,就在于带头冲击罗网的鸟儿,精疲力竭地死在了天罗地网之中。但至少她反抗过,那个明媚刚强的婉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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