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屈能伸(1 / 2)
韦皇后的目光落在重俊身上。
从任何一点来看,这孩子都不及重润的万一——风神俊朗他没有,温和有礼他亦无。整日与一群纨袴膏粱,混迹于酒局妓馆,要么斗鸡走狗,要么饮酒投壶,还真有几分父亲年轻时的模样。
坐在下首为众人祝辞的,本该是她的重润。东宫燃着香炉的大殿,烛台灯火,雕梁画栋,也该是重润的。偏生这孩子坐上了太子之位,而重润孤零零躺在坟茔之中。怎么就便宜了这小子。
那道冰冷的目光射过去,似是在质问——你配么?
重俊捏着酒爵,仰脖一饮而尽,祝道:“筵席共欢……宴饮……”他说的有些磕巴,望向父亲,眼神带些许求援的意味。李显没有说话,仍看着儿子,露出几分期许。
重俊更说不出话来了。他看见皇后冷若冰雪的目光,仿佛一寸寸割着他的皮肉,恨意与厌恶让他生疼。而这是他的嫡母,无论如何也不能怨恨的嫡母。单单生出怨恨的念头,便是十恶不赦的死罪。于是重俊看向下首——
武三思。就是这个佞臣。
他先是毁了圣上与皇后的名誉,现在又成为妹妹安乐公主的支撑。父母总高看裹儿一眼,那般纵容她,甚至开始议论“皇太女”这可笑的称谓,和这个武司空关系匪浅。他本该在神龙政变之时,随着武周王朝一同殉葬,如今竟然又在朝堂上耀武扬威。重俊边感叹世事无常,又恨得咬牙切齿。
那个上官昭容,正低声和武三思说笑。他们的桌案靠的很近,武司空嘴角堆起了褶子,二人似乎相谈甚欢。也对,也对,早就听闻,他俩之间是见不得光的关系。推尊武氏,贬低李家,一道道诏书都出自她手。若不是上官这浪荡的女人引荐,武三思怎会东山再起,重受重用呢!
奸佞小人,两个奸佞小人,他这样想着。国家有此二人,社稷之难。
“重俊。”韦后的声音有些不耐烦了,眉头微皱。
“筵席……”
门前传来一阵脚步声,生生尖锐清脆,毫不掩饰地嚣张,甚至重俊的祝辞声都被压过去。席上众人不再看他,不约而同向门前望去——
“阿耶,阿娘。”安乐眼神一瞥,扫视座下众臣,“还有——还有你们。”她笑着,唇角扬起,暗色的眸子美艳而魅惑,摄人魂魄。即便神色高傲无礼,却因为容颜真绝色,令人无法生厌。甚至想拜倒在地。
一众趋臣子慌忙欠身伏于坐榻,给公主行礼。安乐没有理会,微微侧过头,看向父亲。
“朕已问过宰相了,”虽说是笑眼,李显被她看得心里发毛,不打自招,“魏公向朕进谏,皇太女之事有违常理,贸然施行,怕是会动摇国本。裹儿,这事儿,咱们还是从长计议……”
“阿耶又敷衍我来了,”她皱眉故作不满道,“魏元忠,山东木强田舍汉,他懂什么,他哪配谈论国事?[r1] 魏元忠说不可就不可,那我说可,怎么不算数?阿耶,你难道什么都要听他的?”
阿武子尚为天子,天子女有不可乎?仍旧是这句话。
魏元忠老朽之身,须发斑白,在下边坐了许久,关节有些发僵。谁人不知他从前刚强,每每死谏,置生死于度外。众人将目光投向魏相,盼他此时站起,大骂公主无礼,再以头抢地以死相逼,彻底结果这皇太女的笑谈。
魏元忠掩面咳嗽了两声,宽袍大袖放下,面色如常,一言不发。
于是众人心中暗暗骂他。行百里者半九十,魏元忠早年平叛扬州,更兼打击酷吏,反对二张,哪次不是他最先跳出来。如今囿于自保,潦倒于韦武淫昏,随波逐流,晚节不保,无异于懦夫。[r2]
众人心里骂着,谁也没有吱一声,谁也没有站起来,以头抢地,以死相逼。
“皇妹。”重俊还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听见妹妹这两句,既辱骂当朝宰相,又轻薄则天皇帝,忍不住叫了一声。
“皇妹?”安乐瞪大眼,一脸不可置信,转而冷笑起来,“你叫我什么?”
庶出的奴才,也配叫我妹妹?
她三两步上前,走到重俊身边,居高临下斜他一眼:“让开吧——皇兄?”
“我……”
“本公主看中这方坐席了。”她懒懒道,“现在,我要坐这里。”
重俊抬头看她,咽了口吐沫,一时拿不定主意。进,有些过分危险,退,面子又放不下。进退两难。
“重俊,你年纪长,应该让着些妹妹嘛。”李显赶紧和稀泥,连声劝他。
父亲下了命令,年轻的太子没有办法,起身让出坐席。站在两个矮桌之间。好像多出的一块,那样格格不入。
“太子殿下。”一旁的官员看不下去,起身欲让位,让他至少先坐下。重俊眼中忽然充满了愤恨,他摆手,执意不肯接受这份好意。突兀地站了一会儿,他看见宾客们仍在侃侃而谈,妹妹一副小孩的模样向父母撒着娇,上官昭容虚身给武三思敬酒,教坊的乐队吹打愈发卖力,是一首欢快的舞曲。
没人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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