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泞(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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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间,狭窄的车站里骚动起来。

因为是夏季,六点钟的天空尚未转暗,层层的阴霾遮挡了往日如酒的夕阳。

纯熙伸出手来,触摸屋檐外骤然转急的大雨,“看来,今天你是走不了了。”

孔安没有说话。

纯熙转过头来看他,笑道:“很失望吗?”

“没什么。”孔安笑道,“只是想起来后面自己买票不能报销,心里难免惆怅。”

“你就这么缺钱吗?”纯熙笑,“不如我给你报销?”

孔安笑着,如雾的眼睛里渗出暗淡的光,“我缺的东西有很多,不只是钱。”

一声惊雷过后,天色转暗,沁着花香的小雨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只有朦胧的水帘外大雨倾盆。

积水已漫过膝盖,大半行人已开始寻求自救,手牵着手保持平衡,蹚过深深的积水。

冷风愈演愈烈,闪电划过上空,为夜幕绣上了一丝凛冽。这不是个好兆头。

“你缺爱吗?”纯熙问,不知是问他,还是问自己,雷声轰轰中,一切疑问都归于平淡。

你缺爱吗?我很缺。我想要有一个人来爱我,全心全意地来爱我,不只是物质上的爱,还有精神上的爱。他能够明白我在说什么,我在想什么;他能够宽恕我的痛苦,忍让我的孤独;他能够在这骤生的黑暗里紧紧地拥抱住我的影子。

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份爱,还有那苦苦压抑着她的涌动人潮,都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灾害里化作零星的蝼蚁,顷刻间卷入漫山的泥沙俱下中。

这场风雨,令纯熙回到许多年前的梦境里,她站在白色仪器间,为母亲瑟缩的生命献上最后一束花,然后铲平了坟前的碎土,再也不愿回头。

阴暗的天空里不见一丝祥云,日光仍然缺席,黎明尚且漫长。

纯熙在从连绵不绝的寒意中醒来,睁开眼睛之前,已发觉那阵阵冰凉来自背部。

她支撑起僵硬的身体,从坚硬的石头上坐起身来,大雨已经褪去,但积水仍然淹没在膝盖上方。

“你没事吧。”孔安盯着纯熙,露出难得关切的眼光。

他们相依为命在同一块巨石和大树的夹缝,在这场山洪中艰难地守护着自己的一方地基。

“没事,我身体很好。”纯熙从小到大都没怎么生过病,她有这个自信。

“你的头……”孔安欲言又止,“你刚才被冲走的时候撞到了树,你还记得吗?”

“嗯?”纯熙看起来没什么印象,她看了一眼倚在石块边的那棵树,问道,“是这棵树吗?”她顺着孔安的目光摸了摸自己的脸,放在鼻下轻嗅,一丝淡淡的血腥味涌入鼻间,她这才发觉额头上的潮湿不是只有雨水。

天色很暗,无星无月,连血色的嫣红都要通过气味辨识。

纯熙望着黑暗中手掌的轮廓,突然想起了什么,当即起身往水里走去。

孔安不明所以,问道:“你干什么?”

“我的电脑还在旅馆。”纯熙边走边说。该死,今天中午新写的十页没有备份。纯熙想着,懊恼地抓了抓头发。

孔安几乎是一个健步冲向纯熙,抓住她的肩膀:“天还没亮,你这样走很危险的。”

凌晨暂歇的泥水包裹着他们腰部以下的身体,渗着彻骨的冰凉。

“关你什么事。”纯熙头也不回地说。

孔安一愣,放下手,笑道:“你真的很善变。”

这句话犹如一盆冰水从纯熙的头顶浇落,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低声道:“对不起,我有时会控制不住自己。”

她的声音很低,瞬间湮没在流逝的夜风里。

孔安似乎并没有听见这句话,他也为方才那句话表达歉意,“对不起,你电脑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吗?”

“没什么。”纯熙淡淡地说,这令她回忆起她将要面临的一个现实,在这短暂的旅途中,她几乎已经忘记。而这个现实正在渐渐地拉着她从这三天的梦境里清醒过来,想到这里,她突然心如刀绞,她回过头去,望向孔安,强挤出一抹微笑,哪怕这点清淡的笑容在这漆黑的夜晚里不可明见,“没什么重要的东西,只是,我好像忘记了,那些东西早已经不重要了。”

在孔安眼里,纯熙有些语无伦次。她好像压抑着许许多多的秘密,想要倾吐,又瞻前顾后。但以目前的立场,他并没有资格去刨根问底。

纯熙的手指缠绕在潮湿的裙角上,她环顾四周,才发现少了些什么,“你看见我的包了吗?”她问。

“没有,可能冲走了。”孔安说。

“我的手机在里面。”纯熙说。她的语气和神情一样平静,没有丝毫遗失了这一现代人随身品的焦灼,只是淡淡地陈述了一个刚刚发现的事实。好像是从放弃了寻找电脑开始,她就对这些与社会勾连的种种枷锁淡漠了。她甚至有一丝欣喜,尽管这份欣喜没有在她的脸上、肢体上有任何的表露。

这一夜过得很漫长,他们听见远处救护车和警车的鸣笛声时隐时现,却始终不曾靠近,连一点微弱的光亮都在反反复复中归于沉寂。当天色泛白之际,那些似梦一般的救援声也随着死去的梦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所幸,水位已随着暴雨的停滞降至脚踝,崎岖的山路堆满了化不去的泥泞,这使得在这场不大不小的自然灾害中幸存的自救者举步维艰。

失去了手机定位,两个外来游客很难在这片刚刚被大雨冲刷过后的土地上辨明来时的方向。

“你的手机呢?”纯熙问。

孔安拿出手机,递给纯熙看,“开不了机了。”

纯熙看着那已经碎得面目全非的屏幕和残留着泥水的电源接口,顿感无望。

“你好像很无所谓的样子。”纯熙说。

“是吗?”孔安笑笑,“那是因为我没什么牵挂。”

“没有牵挂?”纯熙有些诧异,“一般只有……”

“只有孤儿会这么说。”孔安替她说出这听来有些不礼貌的句子,他云淡风轻地说道,“我就是个孤儿。”

似乎是有些累了,纯熙走到一处从泥泞里突出的大石头上坐下,盘起腿,按了按被凉鞋带磨破的脚背,她说:“我也是个孤儿。”

纯熙回过头去,望着不远处的孔安,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纯真的微笑,“我不是安慰你,我真的是孤儿,最起码,名义上这样。”

孔安走过来,在石头的另一侧坐下,与她背靠背,问道:“名义上,是你的父母不肯认你吗?”

“倒也不是。”纯熙说,“我的母亲死了,父亲把我推给了病重的姑姑。现在,姑姑也死了,所以,我就是个名义上的孤儿了。”

直接用“死了”来形容过世的亲人,在中国这个有着尊老敬老传统的社会语境下并不多见。不只是这个不够尊重的用词,还有她语气里无意间流露出的轻蔑,都证明了她此前待人接物时的冷漠凉薄是与生俱来。

“你好像,很恨你的母亲?”孔安问。

“是。”纯熙点点头,“她懦弱、无能,在她的身上,有一种很深很深的、令人憎恶的伪善。”

她站起身来,望着雨后依旧凄然的晴空,感受着微风夹带的丝丝潮湿的朝露,说道:“我小时候,住在漏雨的房子里,雨季的时候,每天早上醒来,就像现在这样,头发、枕头、被子都是湿的。但我的妈妈依然保持怯懦,她坚持容忍着一切本不应属于我们的苦难,只为了成全一个根本不爱她的男人的体面。”

纯熙说到此处,眼角闪过一丝湿润,不知是那风中朝露的垂怜,还是她一贯淡漠的情感里的一丝波澜。

那天,纯熙说了很多,她第一次和一个陌生人说这么多话,如果孔安算陌生人的话。

她说,她的母亲是一个省级剧团的舞蹈首席,在某次峰会的开幕表演上遇见了一个来自北京的富商,她在富商的鲜花攻势与甜言蜜语中沦陷,意外怀孕后才发现富商已有家室。

富商对母亲说:“我很爱你,但很抱歉,我不能娶你。”然后留下了一笔打胎的钱,扬长而去,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母亲收下了这笔钱,人到了医院,却终也没能狠下心,最后还是把孩子生了下来。

纯熙说,那个富商叫作周怀光,他是个感情骗子,他说爱情和婚姻是可以分开的——爱情是神圣的,婚姻是世俗的;爱情是纯粹的,婚姻是功利的。因为他爱她,所以他不能娶她。

纯熙的母亲,那个懦弱而无能的女人,相信了这个男人的鬼话,从此真的再也没有去找他。

母亲给纯熙的爱,就像一袋含着玻璃的面包渣,每吃一口,都要小心被玻璃碎屑扎破喉咙。物质的贫瘠足以湮没所有精神的富足,没有物质的爱有如一盘碎了的鸡蛋壳,空有鸡蛋的香味却尝不到一点果腹的蛋黄,只能反复咀嚼着硌牙的硬壳。

意外怀孕和未婚生女足以摧毁一个舞蹈演员的事业。生育对身材的影响使母亲丧失了首席的地位,产后急速的复工又使她患上了许多慢性疾病,疾病导致的身体衰弱又渐渐摧毁了她的舞蹈生命,直到纯熙八岁的那一年,母亲再也不能上台。

漏雨的房子、破旧的衣服、清汤寡水的一日两餐,是母亲对那个男人伟大爱情的成全,也是母亲带给纯熙恶魔一样的关爱。

十一岁那年,纯熙从母亲珍藏的相册里找出她与周怀光唯一的合照,指着上面西装革履的男人问她:“你怎么不去找他?”

母亲摇摇头,她很虚弱,说话都变得艰难,“不要去找他,他已经有妻子和孩子了。”

“那你什么?我又是什么?”纯熙问。

母亲答不出来,只是不断向她重复:“不要去找他,不要去找他……”

两年后,母亲病死在了一家小诊所里。纯熙拜托房东帮忙埋了母亲,并向那个吝啬的女人借了一百块钱,她拿出母亲与周怀光的合照,告诉房东:“你知道他是谁吗?周怀光,全国有名的地产商,他是我爸爸。你借我钱让我去北京找他,我以后会好好报答你。”

房东回家打开新换的液晶电脑,查询这个名字,果真在当年全国富豪榜上找到了照片上的这个人物,她惊得合不上嘴,只叹平日小瞧了那个病弱的女人。就算是婚外情、私生女,在这样的大富商手里,总也能敲上一笔。房东于是大方地借了纯熙五百元,告诉她,去北京路远,买个卧铺舒服点。

纯熙说了声谢谢,然后买了一张去北京的车票,再也没有回来。

纯熙的童年与对母亲的憎恨融为一体。

她带着对母亲的恨找到了周怀光的公司。一个大雨天,她站在公司侧门的台阶上与周怀光谈判,她说:“要么给我一百万,要么认我当女儿。”

纯熙的个子很高,十三岁的年纪,就能够平视一个不算高大的成年男人。

周怀光冷哼一声,“我根本不认识你,小小年纪,受了谁的指使,做这种敲诈勒索的勾当,赶快回去,不然我就报警了。”

“你会报警?我也会。”纯熙拿出了母亲唯一留给她的一台旧手机,笑道,“我不仅会报警,我还会找记者,我会让全北京,不,全中国、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的丑事。”

周怀光没想到那个软弱可欺的女人竟能生出这样一个混世魔王,在身后大厅工作人员的注视下,他不得不妥协。但是,当诡计多端的纯熙遇上了同样诡计多端的周怀光,谁胜谁负仍未揭晓。

周怀光把纯熙带到了一间vip病房,他指着病床上只能依靠呼吸机维持生命的女人说道:“以后,她就是你的母亲。”

纯熙没有得到一百万,只得到了周怀光外甥女的身份。

周怀光把未婚生女的帽子安在了行将就木的妹妹头上。纯熙再次得到了一个病弱的母亲,她从来没和这个母亲说一句话,直到她死的那一刻,她都不知道一生未婚的自己竟无端多出了一个女儿。周怀光的名声丝毫未损,反倒多了一个收养亲妹私生女的善名。

纯熙终于名正言顺地走进了周家。她低眉顺眼,享受着外来客的尊贵待遇,与那个被母亲成全了一生的女主人和她的孩子保持着近亲之间的友爱和谐。

中午的时候,天气终于回暖,金黄色的阳光洒在纯熙恢复干燥的头发上,衬托出她一张戏谑的笑脸,“怎么样?我是不是很坏?”

孔安听罢,忍不住笑起来,他转眼看了看太阳的方向,回头笑道:“不,我觉得你很可爱。”

孔安笑的时候,左脸有个若隐若现的梨涡,他逆着阳光向她走来,亲了亲她的额头,说道:“我找到回去的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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