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欢 第106节(1 / 2)
“多年追名逐利,自然多有树敌,父亲又老了,昏了头脑,于是铸下大错……北境千里,一时沦丧,生灵涂炭……父亲是罪有应得,虽要枭首弃市,全家也并无怨言,只是小孩子难免惧怕……我本就不算康健,才下了狱,便病起来,整日昏沉不知事,后来我好了些,却发现自己已不在牢中了——狱卒里有我父亲的旧识,念着恩情,铤而走险,给我用了药,又报我病死,将我转运了出去……”
“我本是该死之人,为着我父亲的过错……可我没有死,因此欠下了许多债,我活一日,便要还一日的情……”
“这话是湛君你的外祖告诉我的,那时我全家尽死,独留我一人苟活,我自觉生无可恋,遂存了死志,你外祖想要我活下去,便拿了那话劝我……我没有一天忘过……”
“你外祖是位隐士高人,久居于东郡临海的孤山上……父亲与他有旧,曾很有些深厚情谊,绝境之中忆起,于是写了血书托付……”
“我到孤山时九岁,那年你母亲五岁……”
他停下,眼睛盯着一处,良久,眼神竟涣散起来。
湛君不免要哭,这一哭,姜掩便再次回了神。
“她不怕人的,很爱笑……我初见她时,她抓着父亲的革带,歪着头笑,双角上各缀着颗硕大圆润的珍珠,迎光闪烁着,好似人的眼睛……”
“她叫云开,小字唤做月明……我改了姓氏,做了你外祖的儿子,他很高兴,说好寓意,我同你母亲乃是命里注定的兄妹……”
“哈,兄妹……”他谑笑,“是命里注定……”
他笑到咳起来。
湛君呆了。为他话里的深意。
“你母亲很乖的,再没有更听话的,你外祖叫她唤我阿兄,她很高兴地就喊了……阿兄,阿兄……”
“我去之前,她与父亲相依,我去之后,三人为伴……后来她只依靠我,可她从来只唤我阿兄……”
“她只把我当作阿兄,我却卑劣地想着永远同她在一起,以至留她到二十岁……”
“你外祖说的很是,命里注定的,我与她只能是兄妹……”
“她二十岁那年,遇到了你的父亲……她告诉我她爱上了他,要到禁中去做贵人,想我同她一起去……”他苦笑,“我怎么肯?”
“我不敢叫她知道我不可告人的渴求,只拿阿兄的身份压人,强硬地不许她去,她生了我的气,同我大吵……我不能接受,可是没有办法……她终究只把我当做她的阿兄……那时我觉得人生没有意义,我忘掉了对天下人的亏欠,只恨不得一死了之……我到底没死,只是躲走了……能与她同时活着,也能叫人觉到满足了……我怕她过得不好,却又无法眼见她的愉乐,那是另外一个人给她的……没有了她,我一个人浑噩着过了许多年,后来有人辗转送了信给我……我一直想,要是当初我能不顾一切地带她走就好了,哪怕她说那些话,我也该带她走,她就算怨我恨我……只要她活着……我应该早些去找她,而不是叫她千方百计地筹谋见我……”
他看向湛君,“我厌恶你们喊我舅舅,倘若她不是喊我阿兄……”
湛君已泣不成声。
姜掩从回忆里抽身,眼带慈爱的笑,“我已经在失去你母亲的痛苦中生活了足三十年,三十年……湛君,你只当可怜我,叫我去见她吧……我以医者的身份死于时疫,是为苍生而死,是死得其所……我只要活着,便仍是亏欠天下人,我死了,一切便能终结,这么多年,我很累了……湛君,你能明白的,对么?叫我去吧,我可以满身轻盈地去见你母亲,我很想她……”
湛君只是大哭,她知道自己再留不住姜掩,可还是忍不住。这种时候她总要做些什么,但是除了大哭,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如何。
说完了话,姜掩最后的一口气也要散掉了,眼神迷离起来,喉中发出呜鸣。
“先生!先生!不要走!求求你!没有了你,我往后要怎么办呢?别抛下我……求求你……”
可任谁都能瞧出来,她留不下姜掩。
抱着姜掩的手,湛君号啕大哭。无边的恐惧,还有惶恐。
元衍自一侧抱住了她,没有说话。
姜掩蓦地流下两行泪,他安生不了,他此刻的恐惧可以同湛君媲美。
他心里生出油然的怨恨,不怪旁人,只怨自己,他抓紧了湛君的手,像藤蔓绞杀幼树……
他真的有悔。
他哭着道:“是我对你不起!我应当把你教成世上最有谋略最有手段的女子,哪怕你凉薄狠毒,只要你能保全己身……把你教得如此,却留你一人……是我自私自利,求你原谅我……我实在是太想你的母亲了,你同她那么像……她离开我很久了……”
“好在还有两个孩子……他们在哪儿?叫我再见一见……”
元衍忙急声呼唤。
鲤儿早已泪流不止,扑到榻上跪下喊阿公,元凌只是愣愣的,看榻上的将死之人,看他痛不欲生的母亲。
“鲤儿,照顾好姑母……还有阿凌,当初是我不好,你母亲没有错,她还要依靠你……千万要对她好……”
姜掩又看湛君,“两个孩子,都是好孩子,不是吗?二郎……我虽然不满意他,可他待你终究有几分真心……他们会照顾你的,我死亦能瞑目。”
“我终于可以再见到你母亲,我的月明……你该为我高兴才是……”
话音方落,姜掩头颈一软,脑袋偏垂,自此无声无息了。
第119章
青云山位于淳安城外西南七十里。
松柏林暌违已久, 苍翠葱郁更胜往昔,置身有一种寒意。
就在此幼年嬉戏之地,湛君安葬了姜掩。连同英娘。
英娘是自缢而亡。
她用一截麻绳, 将自己吊死在横梁上。
一般投缳的人,死状多惨烈, 英娘的形容却安详。
她是为自己的情,因而死得心甘情愿。
一个失了婴孩的寡妇, 父母尽丧,兄弟全无,却有一个小叔,于是她的婆母理直气壮地要将她卖进娼门。她死去的孩子成全了她, 她虽仍是被买卖, 可自此活成了人。
她将这段过往视作人生的幸事,旁人问, 她便讲, 半点不遮掩, 甚至还带笑, 神采飞扬。
她为着姜掩抛弃湛君, 湛君心中并无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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