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节(1 / 2)
峰仪笑了一笑,又拿起他的报纸来,一面看,一面闲闲地道:“那龚海立,人一定是不错,连你都把他夸得一枝花似的!”小寒瞪了他一眼,他只做没看见,继续说下去道:“你把这些话告诉我,我知道你有你的用意。”
小寒低声道:“我不过要你知道我的心。”
峰仪道:“我早已知道了。”
小寒道:“可是你会忘记的,如果我不常常提醒你。男人就是这样!”
峰仪道:“我的记性不至于坏到这个田地罢?”
小寒道:“不是这么说。”她牵着他的袖子,试着把手伸进袖口里去,幽幽地道:“我是一生一世不打算离开你的。有一天我老了,人家都要说:她为什么不结婚?她根本没有过结婚的机会!没有人爱过她!谁都这样想——也许连你也会这样想。我不能不防到这一天,所以我要你记得这一切。”
峰仪郑重地掉过身来,面对面注视着她,道:“小寒,我常常使你操心么?我使你痛苦么?”
小寒道:“不,我非常快乐。”
峰仪嘘了一口气道:“那么,至少我们三个人之中,有一个是快乐的!”
小寒嗔道:“你不快乐?”
峰仪道:“我但凡有点人心,我怎么能快乐呢?我眼看着你白耽搁了你自己。你牺牲了自己,于我又有什么好处?”
小寒只是瞪大了眼睛望着他。他似乎是转念一想,又道:
“当然哪,你给了我精神上的安慰!”他嘿嘿地笑了几声。
小寒锐声道:“你别这么笑!我听了,浑身的肉都紧了一紧!”她站起身来,走到阳台上去,将背靠在玻璃门上。
峰仪忽然软化了,他跟到门口去,可是两个人一个在屋子里面,一个在屋子外面。他把一只手按在玻璃门上,垂着头站着,简直不像一个在社会上混了多年的有权力有把握的人。
他嗫嚅说道:“小寒,我们不能这样下去了。我……我们得想个办法。我打算把你送到你三舅母那儿去住些时……”
小寒背向着他,咬着牙微笑道:“你当初没把我过继给三舅母,现在可太晚了……你呢?你有什么新生活的计划?”
峰仪道:“我们也许到莫干山去过夏天。”
小寒道:“‘我们’?你跟妈?”
峰仪不语。
小寒道:“你要是爱她,我在这儿你也一样的爱她。你要是不爱她,把我充军到西伯利亚去你也还是不爱她。”
隔着玻璃,峰仪的手按在小寒的胳膊上——象牙黄的圆圆的手臂,袍子是幻丽的花洋纱,朱漆似的红底子,上面印着青头白脸的孩子,无数的孩子在他的指头缝里蠕动。小寒——那可爱的大孩子,有着丰泽的,象牙黄的肉体的大孩子……峰仪猛力掣回他的手,仿佛给火烫了一下,脸色都变了,掉过身去,不看她。
天渐渐暗了下来,阳台上还有点光,屋子里可完全黑了。
他们背对着背说话。小寒道:“她老了,你还年青——这也能够怪在我身上?”
峰仪低声道:“没有你在这儿比着她,处处显得她不如你,她不会老得这样快。”
小寒扭过身来,望着他笑道:“吓!你这话太不近情理了。
她憔悴了,我使她显得憔悴,她就更憔悴了。这未免有点不合逻辑。我也懒得跟你辩了。反正你今天是生了我的气,怪我就怪我罢!“
峰仪斜倚坐在沙发背上,两手插在裤袋里,改用了平静的,疲倦的声音答道:“我不怪你。我谁也不怪,只怪我自己太糊涂了。”
小寒道:“听你这口气,仿佛你只怨自己上了我的当似的!
仿佛我有意和我母亲过不去,离间了你们的爱!“
峰仪道:“我并没有说过这句话。事情是怎样开头的,我并不知道。七八年了——你才那么一点高的时候……不知不觉的……”
啊,七八年前……那是最可留恋的时候,父女之爱的黄金时期,没有猜忌,没有试探,没有嫌疑……小寒叉着两手搁在胸口,缓缓走到阳台边上。沿着铁栏杆,编着一带短短的竹篱笆,木槽里种了青藤,爬在篱笆上,开着淡白的小花。
夏季的黄昏,充满了回忆。
峰仪跟了出来,静静地道:“小寒,我决定了。你不走开,我走开。我带了你母亲走。”
小寒道:“要走我跟你们一同走。”
他不答。
她把手插到阴凉的绿叶子里去,捧着一球细碎的花,用明快的,唱歌似的嗓子,笑道:“你早该明白了,爸爸——”
她嘴里的这一声“爸爸”满含着轻亵与侮辱,“我不放弃你,你是不会放弃我的!”
篱上的藤努力往上爬,满心只想越过篱笆去,那边还有一个新的宽敞的世界。谁想到这不是寻常的院落,这是八层楼上的阳台。过了篱笆,什么也没有,空荡荡的,空得令人眩晕。她爸爸就是这条藤,他躲开了她又怎样?他对于她母亲的感情,早完了,一点也不剩。至于别的女人……她爸爸不是那样的人!
她回过头去看看,峰仪回到屋子里去了,屋子里黑洞洞的。
可怜的人!为了龚海立,他今天真有点不乐意呢!他后来那些不愉快的话,无疑地,都是龚海立给招出来的!小寒决定采取高压手腕给龚海立与段绫卿做媒,免得她爸爸疑心她。
事情进行得非常顺利。龚海立发觉他那天误会了她的意思,正在深自忏悔,只恨他自己神经过敏,太冒失了。对于小寒,他不但没有反感,反而爱中生敬,小寒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她告诉他,他可以从绫卿那里得到安慰,他果然就觉得绫卿和她有七八分相象,绫卿那一方面自然是不成问题的,连她那脾气疙瘩的母亲与嫂子都对于这一头亲事感到几分热心。
海立在上海就职未久,他父亲又给他在汉口一个著名的医院里谋到了副主任的位置,一两个月内就要离开上海。
他父母不放心他单身出门,逼着他结了婚再动身。海立与绫卿二人,一个要娶,一个要嫁,在极短的时间里,已经到了相当的程度了。小寒这是生平第一次为人拉拢,想不到第一炮就这么的响,自然是很得意。
这一天傍晚,波兰打电话来。小寒明知波兰为了龚海立的事,对她存了很深的介蒂。波兰那一方面,自然是有点误会,觉得小寒玩弄了龚海立,又丢了他,破坏了波兰与他的友谊不算,另外又介绍了一个绫卿给他,也难怪波兰生气。波兰与小寒好久没来往过了,两人在电话上却是格外地亲热。寒暄之下,波兰问道:“你近来看见过绫卿没有?”
小寒笑道:“她成天忙着应酬她的那一位,哪儿腾得出时间来敷衍我们呀?”
波兰笑道:“我前天买东西碰见了她,也是在国泰看电影。”
小寒笑道:“怎么叫‘也’是?”
波兰笑道:“可真巧,你记得,你告诉过我们,你同你父亲去看电影,也是在国泰,人家以为他是你的男朋友——”
小寒道:“绫卿——她没有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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