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将军 第98节(1 / 2)
“中平四年,小僧西行归来。到今日,几番波折,前后费时多年,终于将前次带回的经书全部译完。”
“小僧出自洛阳珈蓝寺,先师洞法虽已去了,但寺中还有同门,他们应当一直都在等着小僧归去。劳烦摄政王,日后代小僧将经文送至珈蓝寺交给他们。”
束慎徽颔首:“可以。”
说完这两个字,未再作任何的停留,他戴回帷帽,转身走了出去。
无生注视着这道身影消失,最后缓缓盘膝,坐了下去。
三天之后,宣政殿内,举行了一场特殊的朝会。
当日的那场朝变,不但震慑人心,还改变了许多的事,连本朝开国以来一直执行的朝会制也有所改动,只保留了五天一次的大议。及至大议,少帝也不参加,摄政王便将大议也直接取消,大臣到文林阁议事。
这里已许久没有升殿。然而今日不但恢复,少帝和摄政王在位,王公大臣悉数到场,连从前原本没有资格上朝的六品之下的所有京官也得以入朝。
将近千人,将这大殿站得满满当当。然而就在朝会开始之前,当中大多数人根本无从知道今日这场一看便知特殊的朝会又是为了何事。想到当日摄政王就是在此出人意料地手刃高贺,无不悚然。
幸而升殿前等待的时候,有消息灵通的官员放出内幕,道今日朝会,是和如今在幽州掀起了大浪的那所谓晋室皇子皇甫容有关。
据说那皇甫容实际是炽舒强推而出的冒名之人,真正的皇甫容,亦即从前那位出自珈蓝寺的无生和尚,数年前西行归来之后,不问世事,潜心译经,去年入长安,来到从前曾请他讲法的护国寺。在寺中他继续译经,为免打扰,外间方无消息。如今获悉被人冒名顶替,败坏声名,决意站出,以自证清名。
这消息冲击之大,可想而知。在一阵屏声敛气的安静等待过后,终于,那僧人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他身着一袭洁净的僧袍,目含明光,在左右投来的无数注目当中步入大殿,向着座上的少帝和摄政王行礼,自称晋室皇子皇甫容,亦即来自珈蓝寺的无生。
无生神情自若,一番解释过后,说道:“我早年虽出身晋室,如今也出家多年,不问世事,但始终是汉家之人,大义二字,不敢忘记,岂会委身,奉敌酋为尊?如今北地那所谓的复国之人,乃冒名无疑,请陛下布告天下,勿叫北地之民,再受狄人蒙蔽。”
“洛都变日,晋帝曾将国玺托付于我,嘱我以命保之。这些年,我皈依法门,此物不敢擅自处置,今日进献陛下。从今往后,世上无晋,万民归一,大魏承平盛世,造福黔首,如此便是小僧之幸,罪愆稍解。”
他取出一只裹在布中的四方小匣,双膝下跪,双手高举过顶。殿侍以盘接过,疾步送到少帝面前,解开。少帝观看过后,命转给摄政王。他看了,再命百官传阅下去。当中有见识渊博的太史官,仔细看后,呼道:“陛下!摄政王殿下!此物确系昔年故晋国玺无疑!”
群臣纷纷下跪,山呼万岁。
第106章
当日,关于这场朝会的详情便传了出去。
那无生在献玺过后,再次语出惊人,自请一死。
他先是解释了自己当年为何西行。
他的师父洞法从西域去往洛阳之时,曾携来经卷八十一部,中途却遭毁损,抵达之时,所剩不到一半,这成为了洞法的毕生遗憾。洞法圆寂之后,他便以补全残缺为毕生之之志,由此踏上西行之旅。他一路所见,众生悲惨,等到自己也历经九死一生归来,行经云落附近,又随商队被狄骑所俘,受尽凌辱,身受重伤,命悬一线之际,得到长宁将军搭救,这才得以活命。
经此大劫,他深觉人间诸苦,而自己仍未悟道,于是将此劫视为试炼,为大悟,为明心,也为早日完成先师之愿,在落难地的一处摩崖山中落脚下来,修行译经。不料,己身罪孽深重,时至今日,非但没能修出正果,反而沦为他人作恶的欺世之符,贻害无穷。
洞法授他衣钵,当年他曾立下心愿,待到西行归来补全经卷之后,当广为传播,释明真义。
如今他已译完经卷,为洞法衣钵不至于失传,他将开坛讲法,完毕之后,架火自焚,以此来消一切罪孽,以证大道。
这个消息,引发了前所未有的轰动。不但在长安,讯息也抵达洛阳。
当年无生之名,洛阳人尽皆知。无数信众不辞路遥,从四面八方赶去长安。民众至此也是恍然,原来如今在北方闹得极是欢腾的那个晋国皇子,不但是个彻头彻尾的冒名之人,那北皇炽舒更是奸诈卑劣至极。战场上打不过女将军,就派奸细散播谣言,大肆污蔑,妄图动摇人心。倘若女将军当真因此而受到自己人的攻击,乃至军心动摇,岂非正中狄人下怀?我大魏之人,万万不可上当。
倘若说这个时候,还依旧有人对此说法半信半疑的话,那么数日后,当无生戒斋完毕,在设于长安西郊野地里的经坛露面,开坛讲法,则所有的猜疑,悉数消失。
经坛高达数丈,如若塔状,那一日,他身披洁衣,盘膝坐在坛顶之上。民众观他面貌俊美,神情庄严,人若自带神光,凛然不可亵渎,不由先便自觉污秽了几分,及至他开声,妙音不绝,引人入胜,周围那些即便起初是抱着看热闹而来的人,也渐渐听得入了神。到了后来,人或如痴如醉,或醍醐灌顶,或深得安慰,若人间之苦,就此终于得到救赎。
无生讲法七日七夜,从各地陆陆续续赶到的善男信女,充塞在西郊外的这片荒野里。
最后一日,传言,他将自焚消孽。
这一日,终于到了。
天和三年六月甲子日,长安万人空巷。除了信众之外,一大早,普通民众也纷纷赶到西郊。不但如此,朝廷也派了礼部的官员到场。
野地无风,今日是个极其晴好的天气。当日晷上的晷针投影到正北的下方,日头到达了正南的上中天。
午时正时刻,无生在赶自洛阳珈蓝寺的一群僧人的陪伴下,出现在了世人面前。
他依然是先前的模样,一领僧衣,向着野地里的那座经坛走去,好似前些天那样,他将高坐其上,继续讲法。
然而,今日却是不同。
此刻,当经坛外覆盖的那一层遮衣被除去,众人这才发现,下面早已架设燔柴。
原来,这七天来,当他不知疲倦般地宣讲经义之时,在他的座下,已是堆叠起了层层的燔柴。
周围之人无不动容。
无生迎着风,行到经坛之下,没有任何停顿,如常那样,迈步开始登阶,向着坛顶走去,最后,他来到他此生归宿的位置,盘膝坐下。
很快,在他的身下,烈火将会燃起,继而将他吞噬。
他微微低头,闭了目。
从闭目的那一刻开始,他便仿佛将自己外面的一切都隔离了开来。盘旋在旷野里的阵阵风声;信众随了他的落座发出的各种杂声;底层燔柴被点燃,轻微的火烧的哔哔啵啵之声,也开始传入他的耳中……而一切,和他都没有干系了——纵然他已开始感受到了来自身下的火的热意,卷起的将他包围的黑烟,连同发自旷野里的越来越大的嘈杂声,仿佛有妇人在哭泣……仿佛大海之水,外魔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似要将他吞噬。
他不为所动。
他的身份已是公诸于世,身为前朝余孽,又累人至此地步,死,是唯一的解法。
于他而言,更是一种解脱。
今日以如此方式来终结此生,也绝非出于他人的逼迫。他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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