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将军 第95节(1 / 2)
李仁玉做梦也没想到,魏国的这位女帅,竟说出了这样的话。字字句句,宛如重锤,直中他的心底隐忧。
昔年北逃之时,他还自诩遗臣,而今两鬓苍苍,早已没了当年的心志。
做晋室的臣和做大魏的臣,于他而言有何区别?他连狄人都委身侍奉了。他唯一的顾虑,就是魏廷不会放过他这种人。现在,这最后一个顾虑也不存在了。
这女子身份殊重,不但掌着大魏之兵,还是魏当朝摄政王的王妃。
倘若连她说出的话都不作数,那便是上天之意,合该他亡。
几乎称不上有什么抉择之难,他不过只在心里摇摆片刻,便做了决定,从位上起身,朝对面女子下拜:“我不过一丧家之人,庸庸碌碌,苟全性命至今,每每想到故土难归,往往夜半难寐。如今蒙将军看得上我,给我机会,李某感激不尽。”
他恭恭敬敬叩首,起身后,这回也不用姜含元再问,自己主动将那所谓晋室皇子的内幕说了出来,道人应当已是死了,是炽舒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个年纪相仿的僧人假冒。虽无国玺在手,但他说是,谁敢质疑?至于下面普通民众,更是信以为真。就这样,假和尚摇身一变,沐猴而冠,在炽舒一手操纵之下,复国闹剧提上日程。
只要不是真的无生就好!
姜含元在心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接着便问如今正驻兵在鸾道的左昌王目答。
李仁玉下定决心投靠她了,只恨自己拿不出有力的投名状。听她问起左昌王,自是知无不言,说狄廷之中,皇帝之下,以左、右昌王和左、右光王此四人地位最高,最有权势。其中左光王在大魏攻打广宁天关一战中已死,右光王则因和炽舒不合死得更早,在炽舒发动宫变的当日便被杀了。
如今炽舒之下,还有左昌王和右昌王二人,是他左膀右臂。狄廷以左为尊,左昌王目答的地位,比右昌王更高一些。
“不过,不但这二人相互角抵,右昌王不服目答,就连炽舒和他,如今也不像从前那样亲近了。”
“为何?左昌王不是炽舒的叔父吗?听闻当初炽舒也是靠他才夺了皇位。”姜含元问了一句。
李仁玉见她似乎颇感兴趣,顿时来了劲头:“将军你有所不知。右昌王势力也是极大,拥者众多,左昌王对他一向颇为忌惮。当初之所以支持炽舒夺位,未尝不是想靠炽舒去压制右昌王。上回左光王死在天关之后,他余下的部属裂成两半,不少人只服目答,暗中投靠。将军你想,炽舒怎会不起芥蒂?”
姜含元颔首:“不错,这个消息很有价值。”
李仁玉得她称赞,很是欣喜,极力表忠:“只要能为将军效力,哪怕是微末之用,也不枉李某在狄廷的多年忍辱。”
姜含元笑了笑,又问:“听说三日后,这假冒皇子之人要到城郊举行祭天之礼?”
这消息满城早已传遍,李仁玉此刻听到她问,倍觉羞耻,因到时他便是祭官,称是后,又提醒道:“炽舒也会同去,到时城里城外戒备加倍,将军若是还没走,务必小心。”
李仁玉说完,她不再发声,望着窗外街景,仿若在想事,他便也不敢出声打扰,更不敢托大再坐回去,只站在一旁等着,不料片刻后,竟见她转脸回来说道:“到时我去。你想个法子,叫我可以接近些。”
李仁玉吃惊,慌忙阻止,“将军身份贵重,万万不可再去冒险!”
“你想法子便是,其余我自有数。”
她的语气并无咄咄逼人之势,却由不得人不从。
李仁玉只得应是,问来联系之法,随即匆匆离去。
第102章
三日后,祭礼如期而至。
清早,舆驾和仪仗从已改名晋宫的南王府内出来,去往南郊。
这是皇子流亡归来登基复国后的首次露面。虽是个临时搭成的班子,当中用来凑数的占了大半,文官有目不识丁者,武官有没摸过刀的,但衣冠和礼仪却都依着晋室从前的礼制而行。覆亡了的旧朝便如此粉墨登场,俨然重生。
先前已造势多日,及至新帝露面,道旁百姓终于亲眼见到了传言中那位神明转世能给世人消灾除祸的皇子。他高坐在舆车金帐当中,冕服加身,尊贵无比,民众未免先便生出敬畏崇拜之感,再一群预先排好的路人跳了出来,有作狂热之态引人高呼万岁,有跪在路边激动下拜乃至涕泪交加,氛围感染之下,其余人情不自禁也投入其中,纷纷跟着下拜。
理所当然,即便是神明转世如晋帝,也当奉北皇为尊。
炽舒车驾在前,目光扫过道路两旁那些下跪膜拜神色里透着虔诚的民众,在这个已被统治多年的地方,他头回看到民众如此顺服。这不是过去重压之下的逆来顺受。
果然还是只有晋人才懂如何去驾驭晋人,也总算没有白养陆康和李仁玉这帮人。他们不但拉起了人马,而且,人数还在不断增加。
魏国那女子必定希望速战速决,他自然不能让她如愿。他耗得起。除了利用崇山峻岭为障,设下重重防守,再让晋人打头阵,先去为他们那子虚乌有的皇帝而战。
这些乌合之众自是无法和魏军抗衡,但只要幽州全员调动,光是拖,就能拖垮对方。远袭最忌久战。待到姜含元疲于应对,到时,自己再以逸待劳,必将事半功倍。
今日的祭天场地也是陆康李仁玉这些人选的,说什么“圜丘祀天”、“方丘祭地”,祭天需在南郊选取合适之地等等诸如此类的话。这些炽舒不感兴趣,叫他们自己看着办,他唯一的要求,便是场面必须隆重盛大,天威压人,所以原本按制,场地周围百丈之内不得有闲杂之人,但今日,照炽舒之意,允许郡民靠近祭场中心观礼。
时辰到,鼓乐齐鸣。
炽舒坐于祭坛正北方位的尊位之上。他的四周,列着仪仗和参祭的众多官员,过去,则是等待献舞的三百乐生。大约数十丈外,则密密麻麻站了许多郡民。自然,为保证不出岔子,所有这些进入戒备范围内的郡民,事先全部经过遴选,要么家中有人从前就在替南王府做事,要么是如今那些晋官的亲眷,不但如此,还须持凭照,今日才能得以靠前。
今天场面之大,令炽舒感到很是满意。
陆康因这晋帝乃是冒名,疑皇子无生已死,近来沮丧无比,办事不像从前那样积极。这祭天大典之事,是李仁玉一手操办。
不得不说,这个李仁玉,虽没真本事,但做这种事还是十分在行。
炽舒收回目光,望向他一手所造的晋帝。
那人身着冕服,头戴前后旒冕,手持镇圭,正坐在他下面的位上,撞见他投来的目光,知是要自己上场了,慌忙站了起来。
此人本是荒山野庙里的一个普通和尚,每日只知念经打坐,突然摇身一变,做了皇帝,至今如在梦中,所谓小人得志便是如此,除了对着炽舒诚惶诚恐,其余场合,渐渐真把自己当成了皇帝。此刻便照着事先得过的吩咐,面向西方,立于祭坛东南方向,等今日的主祭官右宰李仁玉主持完了繁冗的仪式,迈着方步,来到放置着牺牲、璧圭、缯帛等祭品的柴垛前,点燃积柴。
巨大的柱状烟火仿佛黑色游龙,从地面喷涌而上,朝天升腾。接着,祭酒官祭酒。再是献舞。
三百名身穿祭服的乐生列队等在旷野之上,闻声而动,跟随节奏开始踏着舞步,献上乐舞。
这样的场合,气氛本当庄严肃穆,从而达到借天威以震撼人心的目的。但因这复国太过仓促,连百官都是拉人凑数的班子,一时哪里能找到须接受长期训练方能掌握大型乐舞技巧的乐生。大多不过是当地读书之人,匆匆学了几日便赶鸭上架,开头还算齐整,进行过半,场面便凌乱了起来,左边的抬手,右边的伸腿,发现自己和近旁之人动作不一,又慌忙纠正,有些茫然无措的,干脆便停了下来,左右张望。场面顿显滑稽。
炽舒入目,有些不悦,望向李仁玉。李仁玉擦了擦额头的汗,慌忙朝手下之人丢去眼色,那人匆匆奔向靠最前的那群郡民。这些人事先得过吩咐,会意,便都下跪,带头高呼万岁。后面那些看不清前头如何场面的郡民听到了,不知何事,只也纷纷跟着下跪,一时,旷野之中呼声四起,总算将乐舞的尴尬给遮掩了过去。
炽舒面色这才稍霁。这时祭酒以爵杯盛着酒醴上前,将要进献皇帝,以表上天赐福之。那假晋帝接了,怎敢压炽舒一头,和祭酒一道,毕恭毕敬地转奉炽舒。
炽舒起身。
他接了酒,举起,唇虚虚碰了碰杯缘,作出饮酒状,随即递还——这时,旷野之中那来自万千郡民的呼声还未停歇,人人依旧叩首在地,谁也没有料想到的一幕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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