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节(1 / 2)
放缓撑筏速度,与大船拉开一段距离后,徐凤年蓦地瞪大眼睛,瞅见那哥们竖起一根中指,然后掉转筏头就掰命往徽山那边逃窜。
轩辕青锋微微侧过头,嘴角翘起。她原本对这龙宇轩相当不顺眼,今日所作所为,反倒确实不失真性情,让她有些刮目相看。原本采花贼龙宇轩声名极差,武功也不出众,她心中自有思量,此人对徽山而言连鸡肋都称不上,她又是女子,天生对龙宇轩所做的行当深恶痛绝,接手牯牛大岗后,本打算施舍几本不入流秘笈,打赏些金银让他卷铺盖滚出徽山,现在则改变了主意。她虽说迫于情势不得不给身边世子为虎作伥,但细枝末节上,有人能给世子殿下添堵,她十分痛快舒心!
徐凤年笑道:“有胆识,该赏。”
轩辕青锋似乎生怕这位心思深沉的世子殿下起了杀心,轻声道:“大船掉头不易,以那竹筏速度马上就可靠岸,此人窜入道教祖庭龙虎山密林,再想搜寻就难了。”
徐凤年却没有言语,只是想起了另外一个江湖,这个江湖,恐怕是连轩辕青锋无法想象的,没有两袖青蛇剑开天门的剑神,没有曹青衣王明寅,没有天象徽山老祖,更没有儒圣那陆地神仙,甚至连龙宇轩这般当下看来十分蝼蚁的下三滥客卿。有的是老仆跛马,草寇小贼,木剑游侠,外加一个草包乞丐,每日能求个温饱,不亏待肚子就算万事大吉,放个屁要是能带些肉味儿,别他娘尽是那地瓜大蒜味道,那更是万幸。他清晰记得那挎木剑装点寒酸门面的游侠儿,做得一个拿手绝活,是拿山药糯面胡麻油做成的饭食,山药捣烂后焖得软绵,糯面反复揉搓,用草筛滤过,找个竹笼子蒸好,胡麻油炝锅,添加葱蒜,连炒带捂,他这辈子就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哪一次不是跟姓温的争抢得灰头土脸?好不容易狼吞虎咽积攒下来的气力都给打架打没了,完事后两个同龄人便大字型躺在地上,吹牛打屁,不亦乐乎,一起酸溜溜说昨日闹市见到的侠士也就是个花架子,一起流口水前天见到酒楼二楼那位小家碧玉的胸脯,是如何的来势汹汹。姓温的连铁剑青铜剑都买不起,与自己和老黄相遇不打不相识后,牵马饮水都喜欢往人堆里扎去,恨不得天底下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既买得起马又养得起马的公子哥,这家伙,死要面子啊。
这也是江湖。
江湖有两座,徐凤年更喜欢有一个个温华在那活蹦乱跳的那一座。
所以徐凤年转头对轩辕青锋微笑道:“麻烦你找到这人,说本世子收他做北凉王府的客卿。”
轩辕青锋皱眉道:“当真?”
徐凤年点头道:“本世子床下说话,一口唾沫一个坑。”
第193章 女侠
轩辕青锋换船后没有返回牯牛大岗,而是沿龙王江入青龙溪前往龙虎山找寻那名客卿,采花贼倒也不介意做条丧家犬,没了府邸院门需要守护,才活得无拘无束,因此轩辕青锋找到他时,这家伙竟然苦中作乐地逮了只野鸡,跟那稚童面对面架起火堆烤肉,龙宇轩亲眼看到北凉世子所乘大船并未掉头,便有些松懈,再者没有想到轩辕青锋会兴师动众入山追捕,被围住时,既没有英雄气概,也没有摇尾乞怜,只是说请徽山放过好似石头里蹦出来的孩子,轩辕青锋没有绕弯子,把徐凤年的意思大致说了一遍,龙宇轩满心警惕,生怕死要他自投罗网,轩辕青锋见此人这般不爽利,略有不悦,也不撂话便径直离开。龙宇轩其实看到轩辕青锋摆出的阵势就信了七八分,但真正让他下决心去追歙江那条大船的,还是身旁孩子的一句童言无忌:爹,船上姐姐们都抓来做娘亲吧。给龙轩宇十个熊心豹子胆也不敢与世子殿下抢娘们啊,哪怕多瞧几眼饱饱眼福都不敢,不过既然有了台阶下,面子上过得去,再不顺水推舟,更待何时?
追上轩辕青锋,她很大度地在龙王江渡口下船,将船借出,龙宇轩与她辞别时,头回对她心悦诚服,许诺以后若是在北凉真能飞黄腾达,定然不忘轩辕小姐引荐恩情。
在歙江里追上那位世子,换船后龙宇轩还是如履薄冰,但那位世子殿下也未客套寒暄,让扈从给他们这对父子安排好住处,这反而让龙宇轩吃了颗天大定心丸,接下来他双脚不出船舱半步,安分守己,生怕世子殿下误以为他又起了采花念头,到时候可就死冤枉了,好不容易由徽山不入流的客卿一跃成为北凉王府座上客,算是鲤鱼跳过了龙门,如果才成天龙便被屠龙,没这么凄凉的乐极生悲。
倒是那小兔崽子初生牛犊不怕虎,老气横秋得一塌糊涂,一觉着无聊便负手走出船舱,不是凭栏望江便是独立船头,摆出各种阅尽人事的沧桑姿势。
这也就罢了,一次见着数位殿下的佳人美眷,走近了那对雌雄莫辩的姐弟,仰起小脑袋,轻轻叹息,一脸失望,再走到一位脸蛋最漂亮的少妇身前,依旧是抬头盯着一个部位,微微点头,最后来到抱白猫的姐姐身边,观峰峦起伏,眼睛一亮,沉声道:“大!善!大善!”
几位女子都哭笑不得,连性子冷淡的靖安王妃裴南苇都被逗乐,慕容梧竹掩嘴娇笑,丝毫不介意这小屁孩讥讽她胸脯斤两不足,鱼幼薇愣了一下,小家伙说了句姐姐我帮你抱白猫你来抱我吧,说着就跳着想去接过武媚娘,却被冷眼旁观的世子殿下一个健步,提起这小王八蛋的后领口,悬在空中,笑骂道揩油揩到本世子的娘们身上,你要不是龙宇轩亲生儿子,谁信!稚童上不着天下不落地,在空中张牙舞爪。鱼幼薇瞪了世子殿下一眼,妩媚天然。
以后江面上两天,原本以徐凤年为核心筑成的那个等级森严的圈子,在这孩子的捣乱下,无形中融洽了几分,就像一个裱糊匠,把漏风窗户给缝补齐全了,总算有了些暖意。孩子没名没姓,龙宇轩打死都不承认这娃娃是他的崽,鱼幼薇难得童心童趣,见他不知何时养了两只蟋蟀,经常撅屁股趴在船板上看两虫子激烈角斗,便给他取了个小虫子的绰号,船上除了闭关的羊皮裘老头儿一直不曾露面,以及世子殿下对这小色胚没啥好感外,几乎没有不喜欢他的,便是两只宠物畜生,憨态可掬的白猫武媚娘,活泼好动的虎夔菩萨,都不跟这孩子不认生,尤其是武媚娘,经常偷溜出船舱,找到小孩,便一跃而上,扑在他整张小脸蛋上,常有的一幕奇葩景象便是小孩子斗蟋蟀,一只白猫和一头虎夔都安静蹲在一旁观战,徐凤年每次撞到这个,就要轻轻一脚踹在那孩子屁股蛋上,让他摔个狗吃屎才解气,谁让这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小色胚每晚都要把船上女子房门敲一个遍,借口千奇百怪。
“慕容姐姐,天冷了,需要小虫子给你暖暖被窝吗?爹说了,年轻小伙子屁股上可以烙饼,等小虫子睡暖和了,姐姐再躺进去,好不好?”
“裴姨,长夜漫漫,小虫子无心睡眠,中秋将近,咱们一同赏个月呗?”
“鱼姐姐,你那儿重,累不累?小虫子善于揉捏按摩,替你解乏,可好?”
“青鸟姐姐,知道你爱穿青衣,今日小虫子特地换了一身青裳,咱们像不像订下娃娃亲的表兄妹?”
耍流氓似乎不行,那小王八蛋伶俐得很,立马转换了路数敲门,“慕容姐姐,你我都是背井离乡的天涯沦落人,难道不应该相互安慰吗?”
“裴姨,听说你擅长手谈,小虫子偷来了棋墩棋盒,白天跟爹学了那啥两招大雪崩外拐定式,私下便自创了内拐式,要不挑灯决战到天明?”
“鱼姐姐,小虫儿帮你找回懒猫武媚娘啦,开个门呗。”
“青鸟姐姐,小虫儿想跟你学枪法!”
这几天龙宇轩过得那是一个心惊胆颤,对这么个开裆裤才没脱去多久的小家伙,打肯定打不下手,可不管是假装怒骂还是循循善诱,这个便宜儿子都是翻白眼,打那更是打不下手,龙宇轩虽说是个采花贼,却也不是穷凶极恶之辈,要不然在竹筏上也不会没去咬那个带剧毒的诱人鱼饵,而是决然返身。总的说来,名义上是父子,但这个小家伙当个儿子都当出爹的气势了,龙宇轩后来见船上气氛并不凝重,小家伙虽说胡乱折腾,但听说在美人堆里挺吃香,干脆彻底撒手不管,爱咋的咋的去。
船在歙江,但已可看到一座江畔小城,这是剑州边境,再一路向北,一旬路程就可到达那东海武帝城。老剑神李淳罡终于走出船舱,来到船头,徐凤年跟老头儿境界差了太多,瞧不出端倪玄机。龙宇轩终于被世子殿下召见,算是正式被承认在这条船上有一席之地,一番闲谈,徐凤年才知道这名正业是采花贼的原徽山客卿竟是墨家出身,虽说诸子百家中墨门与其余学说宗门一同凋零式微,但春秋之前尚未独尊儒术,当时释门佛教还未由西东来,敬神明鬼的墨家可是能与道家一较高下的,可惜后来没有佛道两教那般圆滑,直接与崛起大势不可挡的儒家正面冲突,几大立教宗义格格不入,最终一败涂地,但墨门代代相传的领袖,矩子,一直被誉作人间鬼神,仍是高高在上的神秘人物,而龙宇轩便拜在上任矩子门下,是三十六名亲传弟子之一,至于为何被逐出宗门,龙宇轩语焉不详,徐凤年也懒得刨根问底,谁家没有一本难念经一块遮羞布?
江湖人与士子一般无二,大多死心眼,打人是恩怨,打脸却是死仇。
临岸,天不怕地不怕的徐凤年望见一名佩剑女子,下意识就缩了缩脖子。嗖一下就躲进船舱,竟然是不敢下船了。
船上那些个北凉以外才与世子殿下相遇的人物,都以为遇上了灭顶之灾,要不然以北凉世子的跋扈和家底,会如此胆小怕事?
龙宇轩小心翼翼望着那名登船行来的女子,震惊畏惧之余还有些好奇,这年轻娘们相貌平平,瞧着不是凶神恶煞啊,天底下有能让新主子都忌惮的女侠?
龙宇轩出于行业本能,就想着是不是世子殿下做了那拔卵不认人的勾当,被相好的给找上门来了?
可是,殿下身边美人个个风华绝代,眼光再差也不至于寻了眼前这位偷吃吧?
就在龙宇轩百思不得其解时,那位女侠上船后冷笑道:“徐凤年!怎的,敢去武帝城,就不敢见我了?”
第194章 二姐
江湖是什么,是一张珠帘,女子便是那些珍珠,串出了恩怨情仇,串成了江湖。
而登船这位被龙宇轩误以为女侠的女子,无疑是江湖上那颗最璀璨的珠子,几乎不用后缀“之一”二字。
她相貌虽只是中人姿色,却秀气孤禀,幼时便与堪舆家一同走遍北凉,绘制地理形势图,后来进入上阴学宫,同时师从道德林王祭酒与兵家大师,以诗文称雄,尤其是首创十九道棋盘,天下霸响,棋风平和见韬略,说来奇怪,她与人下棋,极少出现那等让观局者倍感晴天霹雳的妙手,既无诡谲,也无煞气,几乎手手皆是坚实平稳,看似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往往才入中盘时便有了毫无破绽的完胜气魄,以字观人,她自然是称不上美人,可若说以棋观人,她无疑是黄三甲不出便天下无双的存在。棋盘上以理服人,棋盘以外她也不乏做出许多以力服人的举动,她那柄佩剑可不是一件花哨摆饰。她在上阴学宫削取头颅,这是写意湖上任稷下学士,那位春秋魔头黄龙士都不曾做过的壮举。当今文坛士林对这名年轻女子毁誉参半,唯独没有谁说她是庸人。
可这些都不算什么,对草包世子来说,连徐骁都敢拿扫帚追着打,之所以这趟出行忌惮着她,还是因为心里有鬼,搁在以前,讲道理讲不过二姐徐渭熊,那就撒泼耍赖,惹恼了她,大多也能得过且过,只是这次十有八九要掉一层皮才行,徐渭熊对他好好万人敌的兵法不碰,庙堂纵横捭阖学问不学,偏偏去提刀做那莽夫本就十分反感,加上徐凤年涉险前往那武帝城,当然更是生气,君子不立危墙,不是君子更应该如此,原本是先去江南道看望大姐徐脂虎还是去上阴学宫找二姐,五五之间,按照行程,若是想节省时间,顺序应当是上阴学宫龙虎山武帝城最后归途中经过湖亭郡,可正是顾忌二姐心思,才绕了许多弯子,如徐脂虎所说,还得掂量二姐肯定计较先去江南道后去学宫的那点小心眼,真心命苦。
船就那么大,能让已是砧板上待宰活鱼的世子殿下躲到什么地方什么时候?
横竖是一剁,徐凤年不等徐渭熊入船舱搜人,自己便挤出笑脸小跑出来,二话不说,先抱住二姐不给她拿剑鞘揍人的机会,谄媚喊了一声姐,心中牢记一事,得喊姐而不能是二姐,嬉皮笑脸说道:“怎么来剑州了,这跟那死气沉沉的上阴学宫可隔得有点远。”
慕容雄雌面面相觑,便是那每逢大事颇有城府心机的慕容桐皇都给这一幕弄懵了。
被搂住的徐渭熊也不挣扎,平淡说道:“怕你进了武帝城,不小心就连皮带骨头给人一锅煮熟了。就只好先在这里守株待兔,这是私。公,则是学宫三年一度的学识考核,其中堪舆一项定在剑州以北的地肺山,考究望气相地点穴寻龙的本事,王祭酒喝酒误事,便由我代行考官一职。”
徐凤年撇头望去江岸,才看到站着一大拨襦衫士子模样的读书人,年轻者尚未及冠,年长者也已花甲古稀,大多各自背负一只笨重书箱,极少有人锦衣华服,却应了那句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古话,便是徐凤年这种最恨读书人附庸风雅的无良草包也讨厌不起来。他半点不奇怪二姐以学子身份承担稷上先生职责,二姐学问渊博庞杂,融会贯通,辞采蔚然,不管是正统经义道德文章还是那些被误解的旁门左道与奇巧淫技,都涉猎颇深,尤其是这堪舆,曾著有《望龙经批注校补》与《琢玉斧峦头歌括》,精妙入微,通篇无一字故作晦涩艰深,因她喜好挂古剑负青笈游历山川,故而被心悦诚服的风水师们誉为徐青囊或者青乌先生。徐凤年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怔怔凝视着风尘仆仆的二姐,半响不说话,只是帮她额角一缕青丝捋顺到耳后。
二姐雅洁大气,徐家子女中以她最有大将风度,但徐渭熊的钻牛角更著称于世,曾有文坛高贤写了传世名篇,其中有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这一佳句,广为流传,被南北士林倍为推崇,到了上阴学宫评点天下诗文的徐渭熊这里,却落得个不顾细谨何以行千里不辞小让何以称大礼的评语,那位既是诗坛巨擘又是棋诏高手北方名士气不过,写信至上阴学宫,言辞锋利,徐渭熊不加理睬,老头便一气接连写了八封书信,说是书信,其实性质与檄文无异,最后还千里南行,要与徐渭熊在十九道上一较高低,徐渭熊也不多说,应战前提出一个赌注,若是她执黑十局连胜不败,老头儿便要封笔,后者自信棋力名列前茅,欣然应诺,结果毫无悬念,连输十场,老学究灰溜溜回到了北方,密信恳求这位十九先生莫要与世人说那赌注一事,然后继续在北边首屈一指的大书院里授课讲学。徐渭熊倒也厚道,没有大肆渲染,只是回信时写了三句:人而无信,不死何为?言行相悖,一只老贼!教甚书文,误人子弟。
老头气得吐血,重病不起,这学宫赌棋一事才水落石出,文坛自然是腹诽这女子得理不饶人,至于天下棋士,猛然惊觉遍数徐渭熊与人对局,执黑必然不败!虽说座子制本就限制执白先手的优势,但若说如徐渭熊这般对局盘数早早破百,并且皆是与当时棋坛大家手谈相争,还能执黑不败,简直就是个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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