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节(1 / 2)
徐凤年只顾着深望向裴王妃,落在旁人眼中,自然是浪荡登徒子无礼至极。
一名王府侍卫要关门,吕钱塘当即作势抽剑。
徐凤年背对房门冷声道:“放肆!不得无礼。”
任由房门缓缓关上。
靖安王赵衡没有起身相迎,念经完毕,挂好念珠,栓在保养极好的双手上,抬头语气和煦说道:“凤年,这里没有外人,你我叔侄相称便是。”
徐凤年难得敛去倨傲张狂,投桃报李温言道:“小侄见过靖安王叔。”
大概是没料到恶名昭彰的北凉世子如此好说话,赵衡眼中掠过一抹晦暗不明的神色,食指拇指轻轻捏住一颗菩提子佛珠,面容欣慰道:“徐老兄虎夫无犬子,当年我比不得他马上盖世功勋,无奈样样输他,心里难免不服气,想着总要在什么地方扳回一筹,膝下赵珣不是学武的料,便逼着他苦读诗书,就怕连儿子都要比不得徐老兄,今日看来依然是拍马不及,输了一大截啊。对了,凤年,这趟王叔冒昧而来,便是带着这读书读傻了的小子来给你道一声歉,赵珣面子薄,便是知错了,也不敢来,只得请他娘出面,押着过来,让你见笑了。”
裴王妃再笑倾国。
赵衡淡笑望向儿子赵珣,后者哪怕在黄龙楼船上被徐凤年拿绣冬拍脸也面不改色,跳水更被徐凤年调侃好大的修养,跳得如此潇洒从容,可今日只是被父王轻轻一瞥,就像被毒物刺了一下,立即抬头肃容,朝徐凤年深深作揖,算是当面向这个前几日还不共戴天之仇的人仇家郑重告罪,只差没有一笑泯恩仇。
徐凤年不客气拉过一条椅子坐下,盯着靖安王妃那张美艳脸庞看了会儿,然后转头朝靖安王笑道:“是小侄鲁莽了,哪里当得珣哥儿一拜。”
嘴上如此说,却没有任何要跟赵珣套近乎的意思,心安理得受了靖安王世子的道歉。
赵衡对此洒然一笑,端坐在一张由沉星紫檀拼凑而成的太师椅上,客栈装饰再华贵,也拿不出用犀角檀或者鸡血老檀做椅的大手笔,沉星檀木位居紫檀末尾,质地相对疏松,光泽纹理远逊前两者,但紫檀素来生长缓慢,且无大料,寻常达官显贵有张檀木椅都得笑得合不拢嘴了,文人骚客对一柄小小檀扇会爱不释手,相信这张低档紫檀椅子已是客栈的镇宅之宝。靖安王乳名檀郎,痴爱紫檀程度,只输给小姜泥那位造了一座檀宫的西楚皇叔,赵衡号称非檀不坐非檀不卧,看来并无夸张。
徐凤年望向赵衡手中一百零八摩尼珠,啧啧赞道:“王叔果然虔诚信佛,天台菩提子摘下时是金黄硬色,一般高僧握珠几十年,也不过由金黄转淡黄,在王叔手上却已由淡黄变乳白,古语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王叔这般心诚,什么菩萨不愿庇佑施福?”
靖安王哈哈笑道:“早就听说凤年与我一样崇佛,果然不假。珣儿便不行,至今还认不得这是天台菩提子。去年大寿,珣儿自作主张送了串核桃念珠给我,虽说每一粒核桃都雕刻有六位罗汉,但不知《佛说校量数珠功德经》记载念珠材质不同,持诵修行时所获功德大有不同,核子不过二倍,铁五倍铜十倍莲子万倍,手中菩提子却是千万倍,凤年,你说要是你,是要那山核桃的拴马索,还是王叔手中的这串?”
徐凤年讶异道:“若小侄没记错,金刚子念珠方是千万倍功德,菩提子是最为殊胜的无量数啊。”
赵衡双指扣住一颗久握褪色的天台菩提子,眯眼笑道:“王叔毕竟年纪大了,总是记错,不服老不行。”
靖安王妃姿容仪态如同皇后,兴许是被和睦气氛感染,少了几分刻意的端庄,一手两根如葱纤指捏住一张书页,一手托着腮帮侧望向侄子辈的徐凤年,眉目天然妩媚。似乎对于这个远道而来的北凉世子殿下,颇多好奇,眼前已不能算孩子的后辈,便是在青州,也有诸多说法,逃不过败家当生徐家凤这类尖酸措辞,何况襄樊本就毁于徐骁与王阳明之手,雄城一度变鬼城,青州士林心知说话说不倒北凉王,便以大肆抨击北凉世子的纨绔行径为乐。
徐凤年与裴王妃对视,微笑道:“婶婶真好看。”
靖安王妃愣了一下,赵衡轻掐以遏妄念的佛珠,顺势玩笑道:“你婶婶自然是好看的,凤年,可有相中的青州闺秀,王叔大可以替你抢来。”
徐凤年脸皮厚如襄樊城墙,顺竿子往上爬,腆着脸道:“本来惦记着春神湖上偶遇的一位青州姑娘,叫什么来着,记起来了,陆秀儿,好像她家的老祖宗是京城里的上柱国老尚书,论家世,倒马虎配得上小侄,可今日见过了婶婶,就不去念想了,差了太多。”
赵衡一笑置之,世子赵珣则已经气得嘴唇铁青浑身发抖,幸好他低头站在一旁,在靖安王与王妃身边,格外不起眼。
接下来便是一番更没有烟火气的闲聊,借着文武评胭脂评的东风,不缺话题,徐凤年嘴皮子功夫早就被北凉花魁打情骂俏给磨砺出高深道行了,比耍刀本事高了十几楼,靖安王说到此次评点独缺了将相评,还替当年曾羞辱过自己的徐骁打了抱不平,这次将相评没有现世,理由是春秋以后无名将,春秋以后唯碧眼,既然将相评评不出什么了,何须再评?不过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个说法极为推崇当今宰执张巨鹿,几乎将他推上了一人辅国的高度。
靖安王赵衡终于起身,徐凤年轻轻作揖道别,离房时当然是赵衡先行,本应该是裴王妃随后,再由低了一辈的徐凤年和赵珣殿后,徐凤年有意无意落了几步,裴王妃性子散淡,加上毫无颜面可言的赵珣急着逃离,变成徐凤年与裴王妃并肩而行,跨过门槛时,这位胭脂评上身在王侯世家的美人,娇躯一震,瞪大了那双沾满江南灵气的秋眸,一脸匪夷所思望向那口口声声喊她婶婶的年轻男子,他,他怎么敢?!
徐凤年一脸无辜,轻轻道:“婶婶,侄儿挑了一副手珠,稍后便让人送到王府。”
她耳根红透,没有作声。
被锦绣华裳遮住的臀部传了一阵阵酥麻。
他怎敢如此浪荡荒唐?!
第110章 心安处即吾乡
靖安王赵衡听闻此言,似乎没有察觉到裴王妃的异样,转头笑道:“凤年有心了。”
徐凤年笑呵呵应酬说着应该的应该的,一路送出客栈,等三人上了一辆普通马车,看得出车厢会相当狭窄,马匹只是富贵人家都可承受价格的良驹,除去两名随从侍卫矫健彪悍,一切都相当平淡,这距离坐拥京城皇宫只差一步之遥的一家三口,轻轻而来,轻轻而去,表面看着尽是信佛人的佛气,美人的仙气,以及偶遇远亲后生的和气,可其中一步一步的阴煞杀机,外人谁能体会?唯有青鸟看到出房后一直没有留出后背给靖安王赵衡的世子殿下,已是衣襟湿透整个后背。
北凉世子望着道路尽头的飞扬尘土,终于安然转身,吩咐青鸟去买一本青荧书斋版的《头场雪》,然后独自走回那间厢房,亲自关上门,坐在还没冷去的椅子上,长呼出一口气,望向那张檀木椅,喃喃道:“不过几炷香时分,赵衡就已经四掐念珠,徐骁果然没有说错,这个道貌岸然的靖安王最是心毒如妇人,赵衡大概不知道我早就获悉他一掐佛珠一杀人的秘密习性,第一掐菩提子是惊讶我不如外界传闻那般桀骜不驯,开始疑心我这些年在北凉荒诞举止是否故意装傻扮痴。第二掐则是恼恨本世子记性不俗,清晰记得《佛说校量数珠功德经》记载,能够一口道破他故意说错的纰漏。第三掐是憎恶我对裴王妃毫不掩饰的垂涎,至于最后一掐,则有意思了,竟直接捏碎了一颗坚硬如金石的天台菩提子,嘿,本世子原本以为他要撕破脸皮,没料到赵珣已经算定力上好,这个当老子的更是老辣隐忍,看来几十年假装修道念佛,还是有些成果的,论演戏的功夫,的确比我要强一些。”
徐凤年的言语调侃,语气却是阴沉得可怕。抖了抖穿着不舒服的衣衫,靠着椅子,在脑海中重复一幕接一幕,靖安王的每一个细节动作,裴王妃的每一次含蓄蹙眉舒眉,赵珣的每一次轻微抬头低头。
终于等到青鸟拿着一套王东厢《头场雪》进屋,徐凤年接过书,眯眼起身换了个地方,坐在裴王妃坐过的椅子上,一脸泼皮无赖笑容,抬手虚握了握五指,脸上换了一张面具,陶醉道:“舒服。荷尖翘了翘,翘不过小娘屁股。温华这小子说话糙归糙,可都是直接说出了士子们得花大把银子才能买到的大道理。”
青鸟一头雾水,她没有看到房门处的暗流跌宕,估计当今世上只有徐骁敢去深思徐凤年到底做了何等胆大包天的壮举。徐凤年略作思量,抽出其中一本青荧书斋刻印的《头场雪》,翻了几页,如果靖安王与裴王妃在场,一定会震惊于这个北凉侄子的惊人记忆力,记得《佛说校量数珠功德经》中念珠功德加持倍数根本不算什么,因为徐凤年所翻书页与裴王妃几次跳跃读书如出一辙!
想着靖安王妃每次神情微妙变化,徐凤年低头看着书页所写内容,笑容古怪道:“这位大美人婶婶,可不像是个外柔内刚的女子呐,裴楷这般豪阀出身的刚烈文豪怎就调教出这么个柔弱似水的女儿,搁在最喜欢勾心斗角的青州女子中,可谓奇葩一朵。估计若非这位婶婶实在是好看,早就坐不稳靖安王府正妃位置了,先前听闻陆秀儿这小娘有板有眼说裴王妃是害死了赵珣亲娘才得以坐正,我还信以为真了,这小娘皮子害人不浅,下次再被我撞见可就不只是摸摸小手小腰的下场了。”
徐凤年问道:“青鸟,那只我在姥山上让王林泉购置的檀盒在哪儿,去拿来。”
青鸟悄无声息去而复还,徐凤年打开造型巧夺天工的精致檀盒,里头摆着一串王朝不多见的念珠,材料西域名为婆罗子,中原这边习惯美誉“太子”,这种念珠挂手冬不冷手,夏不汗渍,太子串成一圈,有个极具意境的名称,“满意”,是千金难购得的妙物,不管送谁都不掉价,对象若是信佛人,更是绝佳,徐凤年本意是到了襄樊后狠狠试探一番靖安王,如能相安无事,便赠予这珍贵手串,如反目成仇,便自己留着,以后送给那位自小家住寺里的李姑娘,那才更加顺己心顺她意。只不过方才临出门的电光火石间,徐凤年正愁被靖安王识破真相,他可不想落给赵衡一个外表知书达礼内里心机重的印象,鬼使神差,便有了那一下神来之笔,啧啧啧,那手感,绝了。
徐凤年合上那本夺魁天下的《东厢头场雪》,道:“等下你让宁峨眉将这檀盒送去靖安王府,就说转交裴王妃,我就不信靖安王这只千年缩头乌龟在家里还能继续忍着!让我不痛快,我就让你家宅失火!”
青鸟轻轻应诺一声。
徐凤年突然问道:“青鸟,我要是说赵珣那王八蛋对裴王妃有畸形的遐想,你信吗?”
青鸟平静道:“信。”
徐凤年冷笑道:“这家子看着一团和气,原来不过是表面文章。赵衡掐珠百万次又如何,手持念珠是可以增定力生智慧,徐骁早已将话说死,聪明反被聪明误,成大事者小伎俩小聪明要不得,赵衡是个什么都放不下的人,舍得舍得,不舍哪来的得。”
徐凤年笑了笑,自嘲道:“好像我一个被吓出一身冷汗的胆小鬼,没资格对靖安王赵衡这般枭雄说三道四呀。”
青鸟莞尔一笑,摇头道:“赵衡与殿下这一席手谈,他已输了先手。”
徐凤年笑道:“别胡乱吹捧,本世子能侥幸小胜,归功于徐骁替我布下了最霸道的先手定式,可不是我真本事。哼,本世子到今天还这般不成事,便是青鸟你们几个丫头给捧杀的,去,罚你端茶!”
青鸟笑了笑,记起一事,脸色冷了几分,说道:“宁峨眉对于靖安王登门,存了冷眼旁观殿下如何应对的大不敬心思!”
徐凤年摆摆手,豁达道:“情理之中,大戟宁峨眉,能够耍七八十斤重戟的好汉猛将,哪里那么容易为人卖命,话说回来,他如果对本世子见面倒头便拜,我才要怀疑他是不是有反骨的墙头草,这件小事不需介意,否则会让宁峨眉笑话,心里更看不起本世子。”
徐凤年继而深有感触道:“以前听徐骁唠叨一些经验之谈,总不上心,现在回头再看才有些懂了。马上杀敌无非拼命,拼赢了就是老子,拼输了就是孙子,一清二楚。马下钩心才头疼,怪不得徐骁说书生杀书生最心狠手辣,还能他娘的手不沾血,赵衡便是这类阴险人中的佼佼者。果然练刀要亲身与人对敌才有裨益,培养城府,还得跟靖安王这些个高手大家过招才涨见识,送一串价值千金的‘满意’,本世子不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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