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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六章廓州烽火(四)

此时的黑齿常之在大唐芸芸诸将中,并无甚名气可言,就勇力来说,他也不是最强的,别说跟勇冠三军的李显比了,便是薛仁贵、李谨行等人的武艺也比他要高出不老少,可黑齿常之有一个优点却是他人所不具备的,那便是肯走——黑齿常之每到一地,必定要将辖区内所有的山山水水全都反复摸上几遍,何处能伏兵、何处能宿营他都能做到心中有数,这也正是其能一口便道破吐蕃军伏兵所在的根本,毫无疑问,卧牛岗的地形地貌对他来说,早就已是熟烂于心了的,至于该如何夜袭,他也是早已做好了相关之准备,就两字——火攻!只是这火该如何放却是个不小的问题。

卧牛岗的地形相当独特,乃是由十余座高低不一的小山包所组成的一块山地,因形状像一只卧在大草原上的牦牛而得名,所有的山都不高,最高处在正对着唐军来路的牛头上,也就只有三十余丈高下而已,山林却密得很,牛头之后与牛腰之间有一块不小的平坦谷底,属藏兵的好所在,别说吐蕃军就一万五千兵马,便是再多上一倍,也还绰绰有余,在黑齿常之看来,吐蕃大军藏身于此处乃属正常之事,然则吐蕃军在两边山头上也囤积重兵可就有些子出乎黑齿常之的预料之外了,要想不惊动山上守军而攻击到敌军大营显然不太可能,这就意味着原定的夜袭计划必须做出修正,否则的话,极有可能打草惊蛇,万一要是被吐蕃大军顺利走脱,于廓州来说,显然不是甚好事情。

“打草惊蛇?”

黑齿常之心有所想,口中便不由地呢喃出了声来,直听得一众侦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是见黑齿常之正皱眉苦思,却也无人敢开口发问,正自疑惑万千间,却见黑齿常之猛然抬起了头来,瞥了眼远处朦朦胧胧的卧牛岗,嘴角一咧,露出了丝森冷的笑意……

寅时一刻,月亮已是下了山,天阴沉沉地黑着,群星也已隐入了黑暗之中,倒是风却更大了几分,吹拂过树梢,发出阵阵的松涛之声,除此之外便是一片的死寂,黑漆漆的密林宛若地狱丛林般阴森而又恐怖,似乎随时会有怪兽从中跃出噬人一般,叫人一见之下,便有种毛骨悚然之惊悸感,当然了,怪兽是没有的,可夜行之黑衣人却是有上一些,只不过不是从林子里窜出,而是从外头的草原里潜行进了林子中,为首一名身材精壮的汉子便是黑齿常之的堂弟黑齿常明,紧跟其后的则是从全军中精选出来的三十名身背火药罐的敢死队员。

黑齿常明武略上远不及乃兄,也不曾有甚丰功伟绩可言,可有一条却是其独有之绝活,那便是林间潜行,只因其本是山中之猎户,自幼便随其父行猎百济山林间,练得一手好猎术,自投了黑齿常之之后便始终干的是侦骑的活计,少有失手的时候,此番临危受命,自是更不敢轻忽了去,领着两名手下为先锋,借助着林中树木的掩护,机警而又敏捷地向上攀爬着,潜行间当真有如鬼魅般不可察。

卧牛岗并不高,当先领头的黑齿常明三下两下便已攀到了山腰处,刚从一块大石头后探出头来,却又很快地便收了回去,一抬手,对着紧随其后的两名手下比了个“止住”的手势,三人几乎是紧挨着贴在了大石头的背后。

“噗、噗……”

一阵轻轻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地响了起来,一支十人编制的吐蕃游动哨从右边林间冒了出来,沿着林间的空隙走到了大石头的附近,略一停留,便即向左面行了去,压根儿就没注意到几乎就近在咫尺的黑齿常明等人。

“过!”

黑齿常明耳朵贴在石头上听了听,见游哨已走远,这才比了个手势,示意已悄悄跟了上来的一众手下潜过吐蕃人的第一道防线,人影闪动间,已是进入到了离顶峰不过十丈之地,却又不得不停了下来,只因前方山顶处便是吐蕃人的宿营地,虽说无甚栅栏的遮挡,可明暗哨却是不老少,稍一不留神,便有可能被吐蕃人看出蹊跷。

黑齿常明没有妄动,静静地趴伏在地上,借助着杂草丛的掩护,仔细地观察着各处可能藏有暗哨的地儿,待得又一队游哨从身前三尺处行了过去之后,黑齿常明悄悄地挪动着身子,退回到了己部的潜伏地,伸手拍了拍三名手下的肩头,比划了个跟上的手势,旋即便头也不回地向前窜了去,三名被点了名的侦骑见状,自是不敢怠慢,紧紧地跟在了黑齿常明的身后,蛇形低伏地到了吐蕃人的第二道防线处。

“左边十五步草丛有一暗哨,右边十三步的大树上还有一人,尔二人潜过去,干掉暗哨,另两名明哨由我负责!”

黑齿常明飞快地打出一连串的手势,将敌情指明了出来,用手语指挥两名手下前去干掉暗哨,自己却领着剩下的一名侦骑趴在了原地,悄悄地解下了背后背着的连环弩机,紧张地戒备着,随时准备应变。

这拨侦骑几乎都是黑齿常明一手训练出来的,论及个人的武艺或许不算是高手,可就潜行暗夜中的本事而论,却是个顶个地强,但见两名出击的侦骑左右一分,各自团身滚动了几下,便已窜进了杂草丛中,蛇形匍匐地便向各自的目标摸了过去——其中一人悄无声息地爬到了大树下,只一贴,人已如壁虎般游上了大树,无声无息地便摸到了正靠在一个大树杈上的暗哨身后,手一伸,一把捂住了那名暗哨的嘴,没等其挣扎呼喝,涂了层黑漆的匕首已是一划,准确无比地断了其之喉头,倒霉的暗哨只来得及吐出一口闷气,便已惨死在了大树杈上;与此同时,另一名侦骑也已悄然潜行到了一个被割下来的杂草所掩盖着的半地下哨位上,同样是一刀割喉,干脆利落地将尚未发现状况的潜伏哨斩杀当场。

“咻,咻咻!”

一长两短的蛐蛐叫声在暗夜里响了两下,早已准备就绪的黑齿常明自是不敢怠慢,将手中的连弩再次背回了背后,对着跟在身边的最后一名侦骑比了个“掩护”的手势,自己却蛇形向山顶上摸了去,行动如风间便已窜到了山顶处,如灵猫般地一蹿而起,双手各握一匕首,猛力挥动间,准确无误地顶在了两名相距仅有一尺余的明哨之咽喉上,只一划,两名明哨连呼叫都来不及,便已被划断了咽喉,身子一顶,双臂顺势一收,已将两具尸体拽入了怀中,用力地紧了一下,确定二者都已死绝之后,这才轻手轻脚地将两具尸体放平于地,紧接着,回首对下方吹了几声蛐蛐叫,立马便见二十余名大唐侦骑如幽浮一般从暗夜里窜了出来,急速地攀上了山顶,除了早先紧跟在黑齿常明身边的侦骑持上吐蕃明哨的长枪,就地冒充明哨之外,其余人等在黑齿常明的率领下无声无息地潜入了山顶的吐蕃营地之中……

“走火了,走火了!”

“快救火啊!”

“啊,救命啊!”

……

火头先是从山顶上冒了起来,紧接着,左右两边的山林也同时冒出了汹汹的火光,风一吹,火势便迅速蔓延了起来,没等宿营的吐蕃官兵明白是怎么回事,大火已成了冲天之势,顺风便向山脚下的吐蕃大营蔓延了过去,山顶及山阴处的吐蕃官兵自是被大火烧得个焦头烂额,山脚下的吐蕃大营也是就此乱成了一团,不知所措的官兵们胡乱地跑来跑去,惊呼声响成了一片。

“大将军,大将军,不好了,山上失火了,失火了!”

噶尔?赞婆连日劳心劳力之下,身子骨有些子扛不住了,自打昨日得知内应之准确消息后,心神自是为之微松,又念及明日将有场恶战要打,早早便睡了去,正自酣睡间,突然听得帐外一阵喧哗大起,心没来由地便是一沉,忙不迭地跳了起来,刚想着喝问个究竟之际,却见亲卫队长已从帐外窜了进来,惊惶无比地禀报道。

“啊……”

噶尔?赞婆这一惊非同小可,连甲胄都顾不得穿,几个大步便冲出了中军大帐,入眼便见整个卧牛岗的牛头处已是烧成了一片火海,眼神立马便凝住了,刚想着下令整军之际,却听“轰隆、轰隆!”十数声爆响突然在营地里炸了开来,十数处帐篷瞬间便烧成了一支支巨大的火炬,风在一吹,已不可遏制地向中军处蔓延了过来。

敌袭!噶尔?赞婆在鄯州城下已是领教过了唐军火药罐的威力,只一听这十数声爆响,又怎会不清楚这是唐军发起的夜袭,再一看大火冲天中,己方大营已是乱得无法收拾,自不敢多有耽搁,一把拽过亲卫手中牵着的战马,高呼着下令道:“吹号,传令全军即刻冲出北门,撤,快撤!”

“呜,呜呜……”

噶尔?赞婆命令一下,凄厉的号角便暴然响了起来,一众跟无头苍蝇般在营地里乱窜的吐蕃官兵立马便有了主心骨,乱纷纷地聚集在一起,如狂潮般向着北门冲了去……

第三百八十七章廓州烽火(五)

卧牛岗牛头与牛腰之间的谷地为南北走向,呈梨形,两头小而中间大,只是北口比起南口要开阔上不少——南口仅有十余丈宽,而北口则宽达三十余丈,从防守的角度来说,南口易守,而北口则利攻,很显然,若是撤退的话,则刚刚好颠倒了过来,从这个意义来说,选择从北口撤退令毫无疑问是无甚可挑剔处的,一众早就没了头绪的吐蕃官兵们一听噶尔?赞婆将令已下,自是无人敢有甚质疑处,乱纷纷抢马奔行,拥挤着便要从北口逃出这块死地。

“呜,呜呜……”

没等一众吐蕃官兵冲出北口,北口外突然响起了一阵紧似一阵的号角声,旋即,隆隆的马蹄声由远而今地暴然而起,中间夹杂着震天的喊杀声,登时便令原本就慌了神的吐蕃官兵彻底乱成了一团,谁也说不清北口外杀来的敌骑究竟有多大的规模,又怎敢强行冲出去送死,于是乎,挤成一团的吐蕃官兵们又呼啦啦地全都撤了回来。

“该死!快,调头,全军调头,从南口撤!快撤!”

一听北口处马蹄声大作,饶是噶尔?赞婆生性沉稳,到了此时,也一样沉不住气了,气恼万分地挥了下拳,拧转马首,改变了原定的突围方向——北口虽宽,可也就只有三十余丈而已,唐军骑兵来的不消多,只须区区千余骑便足以彻底击溃既无阵型又无战心的吐蕃大军,真要是被唐军赶得放了羊,再多的兵马也不够唐军杀的,这么个常识噶尔?赞婆自不会不懂,当然了,他更清楚的是——唐军廓州城中拢共就只有一营的铁骑,既然北口出现了唐军大部,那剩下的南口势必空虚,有鉴于此,噶尔?赞婆自是紧赶着改变了前令。

吐蕃军这一来一回地折腾之下,山上的大火借着风势已烧到了营房边,看看就要燃进了营中,而原本着了火的大营东侧此时已是火势冲天,再不设法逃生,全军只怕都得交待在此处,到了这个份上,噶尔?赞婆也顾不上整军了,衣甲不整地拎着把大刀便率领着一众亲卫率先冲向了南口,沿途也不知撞飞了多少的乱兵,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冲出了狭窄的南口,再回头望去,营中早已是烧成了燎原之势。

“吹号,聚结!”

望着营中的冲天大火,再听着诸军的惨嚎连连,噶尔?赞婆心疼得直抽紧,脸色黑得跟锅底一般,但却绝不肯就此认输,在他想来,此际兵力不多的唐军依旧在北口集结,己方若是能整合出一支骑军,未必便不能将唐军绞杀当场,这便一咬牙,高声怒吼了起来,试图稳住散乱的一众手下。

“呜,呜呜……”

噶尔?赞婆的想法确实不错,倘若唐军主力真如其所想的那般布置的话,他没准还真可能翻了盘去,不过么,事实却是残酷无比的,就在噶尔?赞婆拼力整顿乱军之际,不远处的小石山后突然响起了一阵凄厉的号角声,紧接着,马蹄声暴响中,一大队唐军骑兵从山脚处转了出来。

“出击,杀!”

眼瞅着吐蕃乱军在南口外的荒原上挤成一团,黑齿常之登时便笑了起来,一挥手,高声下达了出击令,他自己更是纵马冲在了最前面,眼神里满是掩饰不住的兴奋之意——黑齿常之的这个夜袭计划其实相当的冒险,最关键的一环便是能否顺利纵火,幸亏其堂弟总算是不负所托,接下来还有一个关键点,那便是放在北口的虚兵会不会被吐蕃人看破,毕竟那头号手虽有七八人,可真实的兵力却仅仅只有一百余骑,只是赶着换乘的战马冒充大军冲锋罢了,万一要是吐蕃军冲得快了些,极有可能看透唐军的虚实,真到那时,虚兵必败无疑,吐蕃人大可安然离开险地,好在这一切可能导致全局失败的事儿都不曾发生,眼下吐蕃军试图整顿兵马的举动更是给了唐军一个冲锋破敌的大好机会,一场大胜已是板上钉钉之事,自由不得黑齿常之不兴奋异常了的。

“不要乱,稳住,结阵,结阵!”

一众吐蕃官兵刚逃离火海,正自心惶惶之际,猛然见唐军大举杀来,登时便乱了套,人马相互践踏之下,死者不知凡几,直急得噶尔?赞婆冷汗狂冒不已,拼力地扯着嗓子嘶吼不已,试图稳住已是一团乱麻的队伍,奈何人吼马嘶之下,却是无人再听其下令,眼瞅着事已不可为,噶尔?赞婆懊丧地长叹了一声,放弃了最后的努力,一拧马首,领着数十名亲卫拨马便向西逃窜了去。

“大唐威武,大唐威武!”

眼瞅着敌军已是彻底乱了套,大唐铁骑的战号声登时便更响亮了几分,呼啸着冲过了两军之间的空地,如利刃切牛油般地杀进了乱军之中,只一个冲击,便将吐蕃军杀得人仰马翻,群龙无首的吐蕃军连一丝的抵抗都没有,乱纷纷地便全都四散逃了开去,丢盔卸甲之下,要说多狼狈便有多狼狈。

杀,再杀!得了势的唐军丝毫不因吐蕃军的抵抗无力而有半点的仁慈之心,紧追在溃军的背后,不停地左右迂回穿插着,时不时地从溃军中割下一团肉来,跟赶羊似地追着溃军杀出了数十里之遥,直到马力已疲之际,方才停下了追击的脚步,回转过身来,又对落在后头的吐蕃乱兵好一通子绞杀,待得天色大亮之后,这场夜袭战方才算是落下了帷幕,至此,一万五千余来犯之敌能囫囵地逃回鄯州大营的已是不足三分之一,余者不是逃散了,便是成了唐军的刀下之鬼,而唐军不过仅仅付出了百余人的伤亡,一夜战将下来,以唐军完胜告了终了!

咸亨三年九月十八日,阴,从辰时起,便不时地飘着细细的雨丝,可雨却始终不曾真的落将下来,只是一味压抑地阴沉着,正如赫茨赞此刻的心情一般——自打三天前那场骑军对决输给了唐军之后,从大营那头来的训斥与死命就没停过,要求就一个——强攻,强攻,再强攻!直到拿下枹罕城为止!

拿下枹罕城?若是可能的话,赫茨赞自是乐意得很,但要他用手下已仅剩下一多半的精锐去填,那可就是万万不能之事了的——按吐蕃的军制,兵多兵少就是万户长是否说话硬气的根底所在,一个手中无兵的万户长连个屁都不值,随时会成为替罪羊,被人阴到死,这一点,久在军中的赫茨赞又怎会不清楚个中之蹊跷,他自是不肯将仅存的有限兵力再往枹罕城那个无底洞里填了去,再说了,就其现有的兵力而论,也已经不足以拿下得到了李贺部支援的枹罕城,故此,哪怕噶尔?钦陵那头如流水般传来了一道接着一道的死命令,赫茨赞却极有创意地发动了最新式的“强攻战术”——每日一大早,赫茨赞必定自率本部兵马在离城一里外列阵,然后派出宁古思都手下的杂兵到城下骂战,城上城下口水纷飞上一番,天不午时,大家伙都“战”累了,那就各自收兵,这等奇而怪之的战争“激烈”地进行了三天,双方都玩出了默契来了,赫茨赞自是巴不得这仗就这么一直持续到战事结束方好,可惜愿望是美好的,现实却是残酷的——噶尔?赞婆兵败廓州之后,为了转移军内的不满情绪,噶尔?钦陵舍不得拿其弟作法,便打算拿赫茨赞开刀了,这不,噶尔?钦陵身边的亲卫队长都亲自前来督阵了,勒令赫茨赞今日内必须拿下枹罕城,面对着这等几乎不可能完得成的任务,赫茨赞能高兴得起来才是怪事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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