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1 / 2)
她宛如一只灵巧的蜘蛛,用她连绵不绝的丝,将傅朝宣卷进她的网中。
身为女人,和男人并无不同,她应当比狮子更勇敢,比狐狸更狡猾,对背叛自己的人比蛇蝎更狠毒。可以慈悲向善,诚实温和,但如果有需要,她也必须懂得抛弃一切优良品质改弦更张。总之,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傅朝宣竭力克制自己,但依然感到额头渗出大颗大颗的汗珠,他诊治的是一个刽子手,一个屠杀无辜者的杀人凶手,这种想象让他觉得浑身发麻。
江小楼观察着他的神情,眼眸依旧清湛如水:“人是不可能救赎自我的,你知道梁庆成为京兆尹之后的现状么?他的监狱里,陷害、杀人一天都没有停止过,这里的监狱每天都要死四五十个无辜的人。屠杀百姓,在他看来是家常便饭。那些试图弹劾他的人,从来没有成功过。知道为什么?因为陛下信任他,同时也需要他。只要他活着一天,就会有无数的人受到冤屈,堕入地狱。”
傅朝宣只觉得脑袋里一团乱麻,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你…你”
“如果您愿意的话,请看看事实的真相。”她动作迅疾地解开裙袍,背过身去,将后背上的累累伤痕给他看。一道道可怖的疤痕已经裂开,张牙舞爪的留存于洁白如玉的皮肤上,蜿蜒遍布,终身不灭。
这样的场景,并无半丝旖旎之态,反而带来一种恐怖的美感。
“这是——”他脸色发青,整个人如遭雷击。
“就是梁庆的同盟者,我的仇人所为。”江小楼重新披起衣衫,神色冷凝转过脸来,重新面对着他,“那些人不顾我的求饶,无视我的痛苦,强行抓住我,将通红的烙铁、尖锐的铁钳、细密的针尖一一落在我的身上,使得我遍体鳞伤。那时候我哭得透不过气来,几乎失去了知觉,我拼命乞求佛祖,但佛祖无法救我。由于疼痛和耻辱,我有千百次想要就这样死去。可我还活着,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的生命并不是属于我所有,这具血肉之躯,最初是由父母生养,我有义务使自己活得更幸福、更有意义,没有权力毁灭自己的生命。我憎恨梁庆,并非为我自己的仇怨,而是为了更多无辜的人,如今我能坚定地活下来,是为了替百姓除害。”
傅朝宣隐隐预料到了什么,目光中逐渐露出一丝惊恐:“佛祖的教义是戒杀的,你真是疯了——”
“不,大夫你行医救人,救下的到底有限,这不过是小善,而如果有人成功杀死梁庆,等于救了无数人的性命。那不光是救赎他们的身体,更挽回了他们的灵魂和尊严,这才是真正的大善。”她眼中暗暗流转的光泽,带着慑人的力量。
傅朝宣难以遏制地后退了数步,瞳孔骤然收缩,脸色血色一瞬间全部褪去,四肢变得僵硬。
江小楼分明瞧见,有豆大汗珠从他的脸颊滑落。
江小楼望着他,神色十分平静。她很清楚,作为一个救人性命的大夫,他被她的这种想法吓坏了,杀人等于救人,她传达的是这样惊世骇俗的理念。而他分明是信了,却又无法阻止自己产生强烈的罪恶感。所以,她微笑道:“这是我的想法,我预备要这样去实施。大夫,你又是怎么看的呢?”
他看着她,神情好似大半夜撞鬼一般惊骇无比:“我…我不可以违背戒令——”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平日里看到的都是自己想看的,听到的都是自己想听的。可即便是眼睛真切看到,也会不由自主加上自己的判断,自己的思考。佛祖讲修功德,是要求找到自己的本心,并且让行为顺从本心。作为一个人,痛苦的时候就应该哭泣,快乐的时候就应该欢笑,愤怒的时候就应该宣泄,这才是人性,也是真正的本心。什么秩序,什么别人,都和本心无关。修行不拘一式,不困一境,这只是过程而已。人只要坦诚面对自己的内心就行了,这才是真正的修行。”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他的眼底出现了一丝碎裂。
他的信仰,一点点地发生坍塌,尽管他不承认,可是在江小楼的目光前,哪怕是钢铁也要慢慢地碎裂。这样的美人,如此的言语,带着可怕的诱惑力和覆没一切的力量。
他感觉到自己的心底,有一种同样的情绪被她挑起,这种感觉早已在他的心底埋藏很久,他一直靠着教义将它压抑下去,层层冰封。但是江小楼的话,一点点逼迫着那种感觉苏醒过来。
可他怎么能?读了那么多年的佛经,为什么所有的压制力和克制力在她的面前变得如此不堪一击!
“傅大夫,梁庆欺骗了你的信任,你对他同样充满怨恨和愤弄—”
“够了,别再说胡话!”他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急速地打断了。
“你既然深深憎恨着他的欺骗,为什么露出这样的表情,为什么不肯承认自己的本心?因为你修佛没有到家,因为你害怕面对自己的愤牛”她声音与平常的清雅无异,却一步步地将他逼入死胡同。
“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是吗,但你应该是这样想的啊。佛祖创造的世界应该是干净的,怎么会变成如今这个模样?真可怜啊,你一直很痛苦吧,竟然眼睁睁看着无数人受苦,还要继续过着欺骗本心、欺骗自我的生活。”
他死死盯着她那张脸,一个劲摇头,最终身子发软,跌坐在地上:“我不会被你说服的”
“所谓的秩序只是权贵的场面话,我们真正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不是你是否能被社会容纳,而是你到底能否顺从自己心意活下去,仅此而已。如果能除掉那些垃圾,这个世界会变得干净。禁忌只存在于这个皇权的世界,你看看动物的世界,它们是怎样生活的?如果我是你,我会不遗余力地去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傅朝宣被这种骇人听闻的话击垮了,同时被她的循循善诱给诱惑了。没错,他的本心也是这样想的,梁庆欺骗了他,伤害了那么多无辜的人,可他却身居高位、尸位素餐,自己还必须替这样的人诊治疾病…他是间接的凶手啊。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如果我早一点察觉,我可以想方设法阻止他!”他下意识地,喃喃地说道。
江小楼从他的眼中看到的是隐藏的怨愤,本不该属于一个大夫,不该属于一个佛教徒的怨愤。
诱他杀人,这是要堕入地狱的罪过,但江小楼并不后悔,因为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发自肺腑,而不仅仅是为了诱导眼前的年轻男子。她怎么想,就怎么说,这就是她桀骜不驯的地方,因为她不甘心受难,她要复仇。
“来吧,与我站在一起,把污染世界的人打倒,这并不难的。我也将与你在一起,打倒我们的敌人。”她带着些微的温柔,一字字道。
他全身瘫软,然而精神却非常振奋,眼睛里隐隐跳动着一种异样的光彩:“对,我是他的大夫,这是佛祖赐于我的机会,最好的机会!”
江小楼轻轻地笑了起来,这笑容里没有丝毫的得意,只有温柔可亲,柔顺体贴:“不,你首先要做的是安排好自己的退路,而不是急于求成。世上没有一蹴而就的事情,只有保护好自己和家人,才能做到至善至美。”她的确是一个卑劣恶毒的女人,用一副善解人意的面孔去诱导他,可她不会送一个无辜的人入死地,她要的只是梁庆的性命。
傅朝宣的神情已经被一种兴奋的情绪取代,他盯着她,极为认真地道:“对,留有用的身躯,不能轻易损坏,这才是佛家的教义。我必须先想到合适的方法,让你成功离开这里。”
第七天,江小楼的病情加重了,她身上的伤口虽然开始结痂,但身体的热度更高,整个人开始出现昏迷的症状,梁庆开始不安,他反复催促傅朝宣加大药量,不管如何一定要保住江小楼的性命。傅朝宣似乎尽了最大的努力,可还是没办法改变病情恶化的趋势,最后他不得不好心建议梁庆把人从监狱里暂时移到监狱后面的官衙厢房。梁庆刚开始十分犹豫,可想到把一个死人交给紫衣侯的下场,他不得不同意这个建议。对于病人来说,布置简陋的厢房肯定比环境极端恶劣的监狱要好得多。
江小楼并非是故意装病,她的病情是真的,一直觉得身体忽冷忽热,发着高烧。傅朝宣吩咐人抱来厚厚的被褥,让江小楼躺下休息。在接下来的三个时辰内,她一直昏迷不醒,大部分时间陷入一种难以摆脱的梦境,昏昏沉沉。她苏醒的时候,发现傅朝宣正坐在她的身边,垂头替她针灸。发现她已清醒了,他收了针,微笑道:“你的高烧已经退了,一切都会好的。”
说完,他递过来一碗黑漆漆的药汁,江小楼皱了皱眉头,依旧端起来一饮而尽。因为舌头发苦,所以她根本没有办法分辨出药汁到底是什么样的味道。
喝完药,额头有些汗津津的,可是身体却没有原先那样痛苦,足可以证明傅朝宣的医术很好。
“原先你所说的,信奉佛祖的事情是假的吧。”他突然这样问道,眉眼中带了一丝试探。
江小楼停顿片刻,此刻她完全可以用同样的手段来蒙蔽对方,她有这样的能力和手段,可她不过道:“不,曾经是真的。”
她说的是曾经两个字,这意味着她已经背弃了佛祖,不再信奉任何人了。傅朝宣一震,整个人似乎呆住,良久,他眼睛里涌现出一丝恼怒:“所以,你之前都是在欺骗我吗?”
江小楼冷冷地道:“我七岁跟着父亲去庙中布施,叩遍了所有佛像;八岁京城饥荒,父亲开仓放粮救济流民;十岁父亲出资白银千两,为百姓修筑石桥。这些年我们江家行善好施,救济许多穷人,做生意公平公正,尽量多结下善缘。为何佛祖要降下灾祸,让我家破人亡?梁庆杀人无数,血债累累,为什么佛祖不惩罚他?”
傅朝宣咬牙道:“人在地上做事,佛在天上监察,世人如何犯罪,他都记在账上。如同堤外洪水,慢慢往上升涨,大堤还未崩溃,世人以为平安。直到决堤之日,就是审判之时。”
他用佛言来回答她,是希望她忍耐,江小楼却望着他,目光坚定:“不,佛祖不能判,我来。你若不敢,我也要一个人做到底!”
傅朝宣面色阴晴不定,眼波急剧不安,看着她,内心变幻不定,半响都说不出话来。在监狱里一时冲动的答应,现在他开始怀疑,开始动摇。
“我不强求你帮助我,但我会为这件事尽到全力。”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一个人怎么能做成这件事!”他神情一凛,目光锋利扫过来,声音也严厉几分,却难掩其中的关怀,“好,我答应帮忙,但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无辜受害的百姓。现在你预备怎么做,外面有多少人负责守卫着,你知道吗?那些人一个个手持长剑,若是你有半点异动,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江小楼闻声,面上并无欣喜之色,只是平静问道:“那么,大夫你能够按照我所说的一切去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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