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颜 第43节(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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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他寂寞的云初宫。呵,寂寞的云初宫。面具人悄然落下泪来。

静悄悄的。面具人抚着胸口,身体缓缓地沿着树干滑落下来。他跌坐在地上,仰头望着那钩淡月,任泪水默默地奔流。

十六年了。那个黄昏,那个静静的带着微微甜美气息的云初,穿着一身雪白的麻布衣,很少装饰。那么温柔地抚摸着他的额头,那么温柔的笑。

她把他看成是一个值得珍视的生命,不嫌污秽,尽心地救护他。乃至于在所有人都无视、嘲弄他的时候,是她,给他温柔的鼓励和真诚的尊重。

他本是一个花匠的儿子。

慕容家一个花匠的儿子。一出生就死了母亲,从此被看做一个不祥的人,狗一样地长大。他没有地位,没有身份,乃至他也没有高大的身材,优雅的气度,也没有一张英俊的脸。

他的脸有一大块胎记,嫣红的颜色,覆盖了他的大半边左脸,令人恐惧,令人嫌弃。

所有人都躲着他走,而他也时时刻刻低着头。他恭顺而卑微地低着头,小心翼翼不别人发现,可是他有一颗不甘人下的心。

唯有花木是好的,他似乎对花木有着天生的灵性和才干,那些无声的生命从没有嫌弃他,慷慨地在他面前绽放,吐露馨香。

他永远忘不了那场欢会。那场天下少年英杰的聚会,本来与他无关,可是他培植出的一株白玉牡丹正好开了,倾绝天下、馨香满园的白玉牡丹,令众人心醉神迷大加赞赏,非要看一看慕容家身怀绝技的花匠。

于是他出场了。他紧张小心地走到众人面前,既慌乱又有着某种隐隐的期待。他想,这些人都是最出色的少年英杰,应该有非凡的气度和修养,不会如凡俗人那样,以貌取人,尖酸刻薄。

可是,在众人看到他脸的一刹那,先是一阵怕人的寂静,然后是刺耳的哄堂大笑。那笑声那么响,那么久,让他像被打入了十八层地狱,恨而绝望。

他卑微地垂着头,带着仇恨轻轻发抖。他悄悄地瞟过那些笑得前仰后合的看客,然后他遇到了云初的目光。

那时她还是十五六岁的少女,正在温和澄静地望着他,见他的目光瞟过来,遂对他温柔友善地一笑,然后微微倾低上身,为同伴们的莽撞,致歉。

他像被炮烙一样收回自己的目光,眼泪悄悄地流下来。

后来主人挥挥手,让他下去。在以后的岁月里,似乎谁也不曾留意,那个卑微而敏感的少年,是怎样日复一日地蜷缩在角落里,一遍遍地舔伤口。创伤永远无法愈合,疼痛愈来愈烈的折磨。

两年后的夏日午后,莫青慧哭着跑进花园,刁蛮地又打又砸。他当时正在茉莉花下松土,莫青慧一脚踢翻他,举手就打,见他丑陋的脸,遂尖声骂道,“你哥丑八怪,也敢挡本小姐的路!丑八怪也敢挡路!……”

知道后来慕容冰过来将她拉走,却没有人理会倒在地上的伤痕累累的他。

就让他这样死去吧!莫青慧出手又重又狠,他鼻口流血,行动艰难,反正活着也是这样受罪,干脆就这样死了吧!

可是黄昏时分,云初来了。她叫人将他抬到床上,亲自救治。她那么美丽、文静、温柔。她小心翼翼地擦拭,每动一下都生怕弄疼了他。他高烧不退,云初用自己的手背一遍遍在他的额上试温度。

他望着云初,突然一下子就泪流满面。云初那天穿着一身雪白的麻布衣,她身后是清净美丽的黄昏。

云初温温静静地微笑,用带着茉莉花香的帕子为他擦泪,温柔地抚着他的额头,像是安慰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他的心在那一刹那,所有的防线都轰然溃退,倔强的坚持让位于深埋在内心日日夜夜积累着的苦楚,他突然想扑在云初的怀里,柔弱的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涕泗横流。

女性特有的甜美和淡淡温存的气息。从此云初在他心中圣洁高贵如神祗。

面具人流泪不止。在今夜这个荒凉寂寞的夜里,在他日日夜夜刻骨铭心的追忆中,他早已痛彻心扉地知道,从云初死去的那天起,天地虽大,却再也没有一个人,会那样温柔而悲悯地对他。

云初啊!而今我心已硬如钢铁,为什么一想起你,我就会泪流成河!

面具人又吐了一口血。他擦拭着嘴角,一边吐血,一边干笑,一边剧烈地颤抖双肩,流泪。

云初啊,你临死时是恨我的吧。我杀了你的丈夫和孩子,你是怨恨我的。可是,那个男人,你深深爱着的丈夫,却是背叛你、抛弃了你啊!

你不会原谅我。你永远不会原谅我。可你就是再恨我,也不该杀了你自己!

云初!面具人狠狠抓着自己的头,仰天嘶吼,胸怀如裂。然后他终于倒下去,贴着微温的泥土,在特有的草木腥甜的气息里,渐渐平静下来。

李安然到底是李安然。他竟然猜出了自己的身份。他竟然配出了“半月追风”。他竟然在那种情况下还有还手之力。长江后浪推前浪,这么多年终于找到了一个真正的对手。

只是,却不知道是该欢欣还是该遗憾。

半月追风。只有像李安然那么绝妙的人,才会想出去配这么绝妙的毒吧。功力全失。从自己中了半月追风的那个时刻起,他就知道最大的敌人已不是李安然。

但没想到是项君若。残月竟然还活着,而且竟然还是项重阳的儿子!

想不到今夜会是他,项重阳的儿子,跳出来逼自己。十五年来,他一直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用这招。虽然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随身带着那颗药。

可以让自己瞬间迸发可怕力量,却只能持续短短半个时辰。而之后,会是更加破损自己的身体。

这是他的另外一个秘密。他的身上充满了秘密。所以他必定彻头彻尾的孤独。他越孤独,当然也越安全。

所以在他忍痛站起来的那一刻,头顶着苍白的淡月,在他冷硬俊美的青铜面具之后,似乎在静静地笑。

天刚刚破晓,面具人穿着件洁净华贵的暗青蚕丝衣,在如流的空气中,托着盏清茶,在屋外花丛小径里静静呼吸着茉莉的清香。第一缕晨曦从不远处的药草地里斜射到他的身上,他身后是一片青葱茂美的修竹,后面的小丘上则种满了各种各样高低各异姿态不同的林木,鸟儿宛转的鸣叫,振翼低飞,偶尔碰过林梢,惊得露珠扑簌簌地掉,折射着柔淡的晨光,清幽静美。

正如云初那样幽美、温柔。随手可见的奇花异草,是他的最爱,也是云初的最爱。他在这里建造了一座生机盎然华美而寥落的天堂,春秋接替,该凋零的凋零,该开放的开放。

他站在晨曦里,一如既往。清瘦、□,淡淡的落寞。在云初宫里永远没有人打扰他,他没有一个贴身的侍从,没有婢女。

除了琳儿。

像现在,琳儿穿着宽袖曳地的白衣,在刚有几分绚丽的朝霞中,从药草地穿行而来。她浑身上下没有任何装饰,长发飘垂到臀下,随意宽松地在肩上一绑,几乎算得上潦草,却显得疏放自然。

她的人如早春的清晨一样清新,像雨后的碧空一样纯净。她提着装满鲜花的篮子,蹁跹穿过药草地,老远唤“叔叔”。她浅浅行了个礼,面具人能闻到她身上隐隐的青草的芳香。

他的琳儿,巧笑倩兮的样子,好像清晨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清露横流。

琳儿扬眉笑道,“叔叔早!您可是回来啦!我每天都给你换新花,今天采得尤其多!”

琳儿举起篮子。篮子里三四枝刚刚剪下的纯白月季,两枝枝叶青葱的花蕾茉莉,三枝馨香的大红百合,一大捧开得正盛的雏菊,一小撮半开半合的紫铃草。面具人望着她,眼睛里露出温柔宠爱的笑意。

琳儿浅笑着,径直走进屋子,将宽颈青花瓷瓶的花拨出来扔到外面的小筐里,换了清水,三两下将花搭配着插好,参差配色,既生动又简洁。

布谷鸟的叫声在林际回荡。琳儿出屋,见面具人静静地坐在小石桌旁,手托着茶,并不饮,只望着不远处的竹林和小丘。他身后,是一大片绚烂的朝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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