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1 / 2)
皇帝足下定了一瞬,复又重新抬步行进去。
大约是方才殿内的场景实在触目惊心,依次见礼的宫女们都说不出话来问安,见礼见得安静无声。
“母后安。”皇帝行至太后几步远的地方躬身一揖,不自觉地偏头看过去——实在是身侧那抹不停颤抖的身影太过显眼。
云婵只觉得剧痛退都退不尽,在十指上一阵接着一阵、又一阵接着一阵地席卷全身。那种疼痛,好像是要把每一寸骨头都磨碎、将每一寸神经都撕开。
那夹棍仍套在手上,将十指皆隔开来。原本纤细白嫩的十指已皆红肿不堪,和仍旧白皙的手掌反差分明。
云婵的目光始终锁在自己的手上,满目的惶措不安,好像生怕那夹棍再收紧一次,当真把这双手废了。
觉出几丈外的那人朝这边走了几步,云婵抬了抬头,又重新低下头去:“陛下……”
皇帝轻轻“嗯”了一声,让云婵恍然觉得他是要和自己说什么,下一句话却显然不是同她说的:“听闻母后把她发落去了浣衣局,为何又带回来问话了?”
“欺君。”皇太后切齿而道,皇帝显是一愣:“不知何来‘欺君’?”
皇太后这才将目光从云婵面上移开,看向皇帝,缓和了些许,颔首微一笑又指了指搁在手边的那册子:“这道特赦,是阿澜前阵子向陛下讨的?”
“是。”皇帝点了头,皇太后又道:“但陛下并没有过问这特赦是为谁求的,是不是?”
云婵无力地阖了眼,几乎能清晰地感觉出,在一问一答间,皇太后享受着她愈发明晰的恐惧。而后可想而知……再过最多不过三句话,皇帝便会知道那道特赦是为她求的,是叶澜为救她而欺了君……
因着先帝的死因,她不会有好日子过的,叶澜也会被牵连。
“儿臣自然知道。”皇帝沉稳答道,四下里俱是一静。
云婵愕然地抬头看过去,他的侧脸被依稀透进来的阳光勾勒得轮廓清晰。他稍稍一笑,笑意自唇畔浮上眼角,又说:“阿澜是没敢说不假,可这册子上写的明白,儿臣总得看完了再盖印。”
他话中一停,睇了云婵一眼,继续解释说:“她是为和亲才进的宫,如今和亲不成,留在宫里没别的用,还不如放回家中。”
“陛下在说什么?”皇太后吃惊不已,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又说出话来,“她气死了你的父皇、让整个大夏蒙羞。”
“是赫契人让大夏蒙羞。”皇帝的反驳掷地有声,凝视着太后,稍松了半分的声音又道,“也是赫契人气死的父皇。”
宫人们眼也不敢抬一下,云婵则惊得挪不开视线。皇帝无声一喟,在太后身边不远的地方落了座,温和道:“赫契人是寻了她非皇室公主的理由把她退回来,意在羞辱大夏。如此,即便送一位真正的公主去——甚至是您的亲生女儿明宁也无用,他们还是会寻个由头把人退回来。”
皇太后神色一震,刚欲出言,皇帝又先续道:“再者,血统之事怪得了她么?从一开始,便是您和父皇不舍得嫁明宁才选了她进宫,如今赫契人怪她不是皇室血脉便罢,您若也怪她这个,岂不滑稽?”
此话说得十分不客气,皇太后面生愠色,猛一击案,却被皇帝陡然扫来的眼风弄得一噎。静了静神,将怒斥的话咽了回去,清冷一笑:“很好,倒是有个做皇帝的样子,敢顶撞哀家了。那哀家只问陛下,若哀家执意不许她出宫,陛下如何?”
“母后不必做此假设。”皇帝回以一笑,颔首问得恭敬,“恕儿臣直言相问——母后可是执意不许她出宫么?”
倒问得太后一愣,打量他片刻,沉然道:“自然。”
“好。”皇帝点了点头,抬手示意了随侍的宦官近前,“传旨下去,云氏乃父皇亲封的公主,如今朕承继皇位,按制封长公主,封号不必另拟,仍用‘锦宁’便是。”
好一阵死寂,殿里一时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了。
皇帝倒仍是气定神闲,一壁吩咐宫人扶云婵同走一壁径自向外行去。走着走着,打了个哈欠又停下脚来,思量间口气轻松:“多年来承母后养育之恩,方才惹得母后不快是儿臣不是。但儿臣还须告诫母后一句——儿臣承继的皇位是父皇的皇位、执领的江山是霍家的江山,来日的大事小情,还劳母后着人告知一声,让儿臣尽这个责,切莫因为不想让儿臣心烦就擅作主张。”
云婵只觉字字惊心,低着头任由宫人扶着往外走,全做听不见皇帝的话。
皇帝来时未坐步辇,目下出了门,看了一看云婵,吩咐宫人备煖轿来送她回去。宦官应了
声“诺”,思忖后又询问说:“不知送长公主去何处?”
皇帝稍一沉吟,一时也没心思多想哪个宫室合适,索性道:“先去宣室殿。”
宦官又应了“诺”,领命而去。皇帝看向云婵,她被两个宫娥扶着,仍无力得站不稳。手指又伤得重,怕随意搁下与衣料相碰生疼,便只好悬空架着,站姿看上去颇是奇怪。
“朕还有事……”他说着,看向她身后不远处的长乐宫宫门,转而一笑便改了口,“罢了,陪你等一会儿。”
☆、第3章 养伤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云婵有些不知如何应对,加之那伤又足以让人痛得恍惚,她一路上都觉得浑浑噩噩的。直至踏进了宣室殿的殿门,在淡泊的熏香气息扑面时才又清醒了些许。
抬眼望去,殿中一切与几个月前一般无二,还是一样的大气庄重、一样的金碧辉煌。几个月前,她就是在这里拜别的先帝,踏出殿门后,又在一众朝臣的注目下登上马车,与那长长的仪仗一起,往赫契而去。
“……陛下。”云婵挣扎着唤了出来,眼前的背影当即停住了,回过头看一看她:“怎么?”
“我……”她觉得有满腹的话想要说个清楚,一时又不知从哪一句开始说为好,话语磕磕巴巴的,“这长公主的位子……”
皇帝眉头稍一蹙,睇了眼侧殿,眼见御医、医女皆在殿中等着,回身扶了她的胳膊,和颜悦色:“到侧殿去,边医着边说。”
一同入了侧殿,宫娥扶着她在榻上躺下后静默退下。皇帝也未走近,只示意御医上前为她看伤。
云婵禁不住地去看御医的神色,见他眉头紧皱着,心知着实伤得不清,害怕之下问出的话颤颤巍巍的:“大人,我这手……是不是……”
是不是保不住了?
她想这么问,却到底没有勇气说出来。后半截话卡在了口中,只是带着几分不安望着御医,黛眉稍稍蹙着、明眸中微光轻闪。皇帝在几步远的地方安静瞧着,分明地觉出,只要眉间蹙得再深一分,眸中那一抹微光就要化成泪珠掉落下来。
一时间不自觉地悬了口气,甚至想上前先让御医退下、不让他答话便是。到底是没有如此冲动地阻拦,就这么又悬了一会儿气息,听得御医沉闷地禀道:“长公主伤得不清,臣勉励医治,但病根大约多多少少会有些……长公主莫要心急,耐心养着,臣可尽量减缓这些病根。”
还好。
云婵的心陡然一安,几步开外的那人同样心下一安。
皇帝指了御前的宫女照顾她,被安排到近前的二人都是位份不低的女官。来向云婵见了礼,接着便认认真真地去记御医的嘱咐去了。十指皆已包扎妥当,内服的药尚在煎着,云婵显无别的事可做,皇帝想了一想,终于走到她榻前,未直接在榻边坐下,而是着人添了个席子:“你方才想说什么?”
“陛下……”云婵思索着,末了直言问说,“陛下为何封……”在自称间又徘徊了一瞬,才选了个似乎不怎么对但也到底不算错的继续说下去,“为何封臣女做长公主?”
皇帝凝睇着她笑了出来。她本就生得美,因此才会选进宫来以备和亲。目下刚受了重伤虚弱得很,姣好的面容添了苍白,直让人忍不住地生出悲悯来。偏这一问又问得满是认真,一脸寻求答案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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