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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剑捡起来,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朕亡!”曹姽唤左右去扯她,陆亭君心知少帝虽性情急躁,却自来高傲,未必会杀手无寸铁之人。但她若敢触一触地上那柄剑,就是应了少帝邀战,一旦横死宫中,连她父亲陆尚书都不敢讨公道。

曹姽见陆亭君龟缩大觉快意,须臾又自伤起来,她皇天贵胄、曹氏血脉,竟要和这自甘堕落的女子纠缠不休:“真是贱,临到头了都怕死,管你血脉高贵、锦衣玉食,都是一样的贱。”

王慕之在外毫不隐晦说她妒性疯狂,可她何尝不是因为心里如明镜一般,当嫉妒与焦躁如万蚁啃噬,她一国之君不寻人发泄,难道要在这深宫中活活憋死不成:“陆亭君,你怕了?你懂什么是喜爱?他若说朕疯了,朕就愿意疯!朕只盼他念着朕的好,也肯全心全意对朕好,朕就算为他死了也甘愿。可若他真负我伤我,我必百倍千倍回报之!”

楚玉知道这位少帝素来纵容宠爱姿容丰朗如当世光华一般的王慕之,一个不过双十的女子,即便掌一国权柄,落入情丝所织罗网,也是无可厚非之事。

可她楚玉毕竟是大魏的女史,绝不可能眼睁睁看着陛下连社稷都因耽于情爱拱手相让。

眼见阳生之辰,东方如血玉般透出丝丝若有似无的光线,楚玉咬唇膝行,跪在曹姽面前,重重狠狠地磕头,余光冷蔑地看了一边软倒的陆亭君道:“陛下,臣下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女官,可是我要为黎民苍生说话,请陛下无论如何不能因琅邪王氏的贪欲而退让。他们要废黜陛下,囚禁陛下,陛下,您想想太子和尚未出生的孩子,若王氏得逞,他们焉有活路?”

曹姽并无意听这些,她满心都被自己爱人的背叛所伤:“把陆亭君拖出去,你们都出去!”

楚玉无法,想起康大都督的嘱咐,这时才知此人将陛下的心思看得分明,便咬唇依计行事:“陛下,吴王要您远离皇位,就是要离开您的床榻,那张床榻很快就会有别的女子躺上去,譬如陆亭君。今日若您没了皇位,拿什么留住郎君?”

楚玉话音一落,堂中顿时连吐息声都默不可闻。须臾,曹姽猛地抬头,捧着肚子大笑起来,笑得腰都直不起,笑得陆亭君深惧她拿不住剑便落在自己身上,笑得众人人阵阵发寒。

曹姽扶着肚腹深深吐纳两番,再抬头时双眼清明,似乎整个人都雀跃起来,她不知女子这一生是否都会遇到这样的一个人,错过了生命就如齑粉,遇上了又是难以言说的灾难,她不知现在自己是不是正奔向一场玉石俱焚的毁灭:“朕数日未见慕之已思之若狂,楚玉给朕更衣,朕这便去见见要成大事的吴王殿下!”

☆、第二章

不知从何时起,曹姽恨透了这里。

赤墙琉璃瓦,高台九重阶,多少人在此模糊了少年时光,只留下一张张面目可憎的脸。

王慕之,琅邪王氏嫡子,少有令名,惊才绝世,江东谓之:“卫玠再世,潘安重临”。元熙元年始为帝配,恩封吴王,赐远游冠,服九色绫罗袍,仅次天子衮冕之十二华章。

曹姽此刻在太极正殿见到的王慕之,已戴起了九串珠旒的通天冠。他在王侯九串之后看她,她在帝王十二串之后看他,曹姽只觉得他今日特别的意气风发、面色红润,比之新婚夜的飒爽得意更有过之无不及。她踏进来的时候,这世无其二的郎君正扭曲着平日淡澈的眉眼,将年老的宗正逼得无处可遁。

康大都督头一个发现少帝着了衮服旒冕,从黎明黯色纷飞的雪花中缓缓走出,他率了与王氏对峙的亲兵齐齐跪下,铿锵的甲胄声脆响逼人。殿内争执的众人这才醒过神来,王慕之带来的武卫营禁军见了此景不知如何是好,再见少帝目不斜视,直直走过王慕之身边,只在步上玉阶的时候脚步一顿,仿佛只是因为身形沉重。

许是少帝积威,王慕之不由自主便退开了一步让出路来,就这一步,却已落在所有人眼中。再回过神,曹姽已仪态万千地登上九重玉阶,扶着隆起的腹部款款坐下,十二串珠旒后圣颜难窥,一时间情势莫测,众人纷纷觉得膝盖发软。

曹姽满意地看着殿中官员跪下,终有余裕打量王慕之,他僵立于一步之遥的御座下,袖中双拳紧握,原本微晕的肤色却越来越红。隆冬时节,这秀美的郎君只着敞口紫袍大袖衫,腰间缠着玉绶,衣带轻盈不合礼制,尽显名士狂放,其人皎若新月,朗如清风,正是曹姽最喜欢的那副仙人模样。

她双手交叠于肚腹前,脸上笑容如沐春风,却带着从寒夜步出的冷厉:“慕之,你为何惊讶?因为你不想见到朕?朕知道你在做很重要的事情,你龙章凤图之资,光华满溢之才,有这样天下无二的皇帝,江左的子民定会非常开心!”

百官鸦雀无声,正凸显阵阵窃笑的不合时宜,康大都督手下那一众军士到底出身粗鄙,曹姽也不以为意,她笑盈盈地盯着康拓浓密胡须后那张看不分明的脸道:“可是今日太极殿内商量的是朕的下半辈子,朕不得不来。康大都督带的兵委实不错,怪道慕之尚不曾得手。”

不待康拓跪下请罪,她已朝王慕之倾过身子,眼中带着纷复的感情望着自己一心恋慕的郎君,只是这一切都被垂荡的旒珠掩去:“蒋宗正今年六十有二,何必为难老人家。你要他说的皇室牒谱朕也清楚,你琅邪王氏,曾祖尚了开国武帝的金河公主。及至司马氏窃国,王氏告密使高贵乡公死于司马氏之手,王氏奸人娶进司马氏宗室女,封安平候,邑二千户。偏偏还是你们琅邪王氏,清谈误国,损了司马家十万兵甲,颠覆天下。若论血统,你王慕之自然高贵,可与朕共天下;若论肮脏,你王氏曾窃魏而成晋,亡晋而复魏,也最是肮脏!”

成王败寇,王氏不过识时务者为俊杰,为人父的王道之并不觉耻辱,为人子的王慕之毕竟年轻,受不得这些话。他一边甩动长柄麈尾,碰翻了御座上的竹简墨砚,一边怒喝“你住嘴!”。在旁服侍的蔡玖扶着头冠跪下清理,差点被这声怒喝惊得歪倒。

王慕之怔怔看着曹姽大腹便便,复又被她脸上的高傲表情激怒:“你这善妒的疯妇,持制夫为妇德,以能妒为女工。陆氏亭君清白无辜之人,你便能手加利刃;为君不贤,枉顾江山社稷;为妇无德,终日谗毁内廷。况女子任情而动,牝鸡无晨,实不该当国之重任。今日便将你幽禁鸡鸣山永宁寺,好生清心养性,悔改自己往日所为!”

然王氏拿下武卫营,勤王的康大都督亦伺机而动,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楚玉出列娇叱一声“大胆”,在这皆是男人的殿上未免不足,少帝不以为意挥挥手:“你嫉妒朕这身衮服?可朕这一生至少得有一次看上去像个皇帝,这都是因为慕之你,让朕不得不穿上这身最笨重的锦衣!”曹姽原本无谓慵懒的音色陡然尖利起来:“不过是身衣服,不过是换个人穿!然而王慕之,你千不该万不该,都不该背叛朕!”

曹姽已拾起麈尾拂袖而起,她并未看王慕之,而是直下玉阶,站在权倾朝野的其父王道之面前,虽已知天命,王家的人却无不风姿卓绝。这王道之官至司马,历经三朝,有“不倒翁”之称,他敛容垂首于少帝面前,既不因大事将成而面露喜色,也不因少帝癫狂而目泄轻视。

这副伪善面孔却并不能令曹姽收回想说的话:“妒妇不堪社稷?当日王司马为避夫人秘密经营别馆,罗列众妾,生儿育女。不幸被夫人所知,王大妒妇命二十个黄门并婢女,人人持刀寻讨。王大司马夺门而出,持着麈尾赶牛车而逃,真正斯文扫地!竟有脸面斥责妇人善妒!”

王道之眼也未抬,只道“不敢!”,曹姽一声冷笑:“你的儿子就该待在朕的显阳殿,你的把戏再好,他也做不得你的傀儡。”

她将麈尾扔在王道之身上,复又昂首阔步地走到尚书陆茂面前,夺过他手里的诏令,扫了一眼便扔开:“废黜皇帝,太子继位,吴王监国,直到新帝加冠亲政?”

不待陆茂找出理由诡辩,曹姽便冷蔑地笑起来:“若太子继位,陆家的女儿可如何是好?吴王还是吴王,陆亭君却做不成太后,待朕父亲回来,且看他灭了你们陆氏满门!”

陆茂平日的伶牙俐齿全失了踪影,只勉强回道:“陛下,太医说您精神堪忧……”

“所以你们要把朕关起来?休想!”曹姽怒视太极殿内数十个大臣:“议政是你们的权利,然而杀人,是朕的权利!”

少帝之父燕王慕容傀麾下百万鲜卑人骁勇善战,姑孰城康大都督亲兵遏制建业南方,亦让人双股战战,先帝曹致为少帝留下的江左何其稳固。

王氏拿下台城武卫营不过是占得先机,却不能致胜,王慕之要赌的是女人的感情,却败在女人的嫉妒上。

曹姽转身,玄色的衮服在她身后扬起深沉的怒焰,开口却轻柔似欲携夫归家的平常妇人:“慕之,你如今脸色不好,野心总是令人不适的。和朕一道回去,你就能得到朕的安慰。朕爱你就像全天下的女人爱男人那样,今日的事情朕全不追究!”

筹谋已久的夺位落在曹姽眼中不过是场闹剧,王慕之情绪狂涌答不上话来,他气喘如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粗响。须臾,他狂吼一声,抬手将御案掀翻,好在女史黄门都在少帝身后戒备,并未让曹姽受伤。

但王慕之却在众人愕然的目光里,扯开本已敞开的襟口,边拽自己的衣带边往殿外跑去。就在所有人怔楞的当口,他脱得只剩胯下一件胫衣,转眼就跑出了大殿。

王道之心知儿子为了成大事,起事前服用了药饵提神,待反应过来已经追之不及,只得大喊一声呼喝侍人:“慕之行散不畅,快拉住他!来人,快取井水来!”

这样一个服了五石散的文士发起癫来,连数个孔武的兵士都拉他不住。王慕之赤身被压在深及脚踝的雪地里,双足乱蹬,两手乱抓,通体泛红,眼神迷瞪犹如要飞升九天极乐世界。挣扎了一刻,他像一只脱了力的猎物一样虚弱地蜷缩起来,嘴角泛出白沫,“哧哧”地溢出唇外。

几个兵士被唬了一跳,曹姽已冲出来推开他们,跪在雪地里扶起王慕之,抱着他的上半身暖进自己怀里,镶了皮毛的裘服盖在他裸露冰冷的肌体上。

王慕之呕出的白沫里先时夹杂了血丝,接着几缕血丝变成大朵在雪地上绽放的血花。曹姽手忙脚乱拿衣服给他擦拭嘴角,不过是在玄色衣料上留下大片更为深沉的腥痕。

她紧紧贴着王慕之冰冷的脸,只听见他夹杂在凌乱喘息里的呓语:“阿奴,你……会原谅我的罢。”他说着曹姽完全不在乎的话:“你要小心,废黜你的事,燕王是知道的。”

曹姽哪里想听这种类似遗言的呓语,她只疯狂地亲吻王慕之的脸颊,嘴里不停地喃喃:“慕之,不要离开我……不要离我而去……”

然而元熙八年冬至大极殿上的一切,终只在史书上留下一句:冬至大雪,吴王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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