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行三国 第895节(1 / 2)
文件刚刚下发不久,襄阳学院祭酒蔡邕到达建业。
蔡邕来建业是为了主持孙坚的丧事。他学识渊博,文冠天下,通晓治丧的各种礼仪流程,又是写墓碑的专业户,由他来主持孙坚的丧事再合适不过。来的路上,蔡邕已经写好了碑文,并亲笔书写了碑额。依照孙坚的遗愿,碑文中只记他在汉朝的官职、事迹,爵位止于富春侯,不提他作为吴王之父的事。
孙策很满意,带着蔡邕赶到紫金山,向母亲吴太后汇报。吴太后看完之后,也没什么意见,请张纮书丹,命石匠刻碑,然后开始治丧。
丧事由蔡邕主持,虞翻具体操办,孙策本人只要按照流程走就行,倒没太多的事要他费心。他正好趁这个机会与文武会面,讨论相关事宜。平时也没有这样的机会,很难聚集这么多人。
虽然治国纲领的讨论还集中在一个小圈子内,参与其中的人不超过十个,但吴王即将称帝的风声还是传了出去。因为孙坚坚持以汉臣的身份下葬,就连孙坚的富春侯爵位都传给了孙权,丧事就成了孙家的私事,不称为国丧,这两件事得以并行不悖。
不出蔡琰所料,如何限制君权成了最大的焦点。除了孙策之外,几乎每一个人都很关心这个问题。他们不是反对孙策的这个决定,而是怀疑孙策能不能做得到,又以什么样的方式予以保证。
从商鞅变法以来,君权就一直在膨胀。“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尽管是一句空话,毕竟提出来了,如何限制君权却是只字也未提,董仲舒提出君权神授,在为刘氏皇权提供了合法性的同时,也有用神权来限制君权的用意,但是很显然,这一点落空了。虚无缥缈的神权对君权的影响有限,能有多大影响取决于皇帝本人,当他敬畏天命时,还能有一点影响,当他只顾眼前时,天命就弃如敝履,层出不穷的灾异除了造成天下大乱,百姓流离失所外,并没有对君权产生多大的影响。
孙策主动提出限制君权——不管他是口头做做样子,还是为了堵世家的嘴主动让步——这当然是众臣求之不得的好事,从老臣如蔡邕、黄琬到少壮派张纮、虞翻,没有人不希望限制君权,维持君权、臣权的平衡,但如何限制,他们都没有底,意见不一。
在这一点上,张纮、虞翻反倒不如蔡邕、黄琬来得洒脱,他们是文臣之首,就是相,相权是臣权的代名词,君权、臣权之争很多时候就表现为君权与相权的竞争,他们如果太积极,很容易被认为是擅权。蔡邕、黄琬没有这样的顾忌,放胆直言。尤其是黄琬,依稀又找到了当年作为党人中坚的感觉,战意盎然。
在与孙策正式讨论之前,几个人初步合议时,黄琬提出一个建议:恢复汉朝初建时的三公制度,罢免尚书台、秘书台等内朝台阁的权力,取消大将军、骠骑将军等职能重叠的内朝官职,由丞相掌民事,太尉掌兵事,御史大夫掌监察权。
总结起来一句话,罢免内朝,权归外朝。
作为唯一正式与会的女性,蔡琰委婉地提出了反对意见,她认为黄琬这个建议有失偏颇,不符合孙策提出的平衡原则。仅从有汉四百年的历史来看,事务越来越多,官员规模越来越大,就不是之前的三公制所能解决的,更何况眼下又新增了政务、讲武、木学诸堂,这些都是以前没有的,笼统的归于太学,仅作为学术研究机构,似乎也不合适。工商业的发展需要有专门的部门进行管理,大王因此设计相一职正是为此,这几年的实践证明,计相府不可或缺,不仅不应该削弱,归于丞相府,反而应该加强。
蔡琰话音未落,虞翻就笑了一声:“多谢蔡大家,这可是我和计相府同仁难得听到的公道话,再辛苦也值了。”
众人不禁莞尔,就连黄琬本人都笑了两声。计相府的主要职能是管理工商业,尤其是商业,虞翻本人精明干练,又有麋竺这样的大商人协助,要想瞒过他们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商业发展迅速,商税水涨船高,想逃税的人如过江之鲫,却无一例外的栽在了虞翻、麋竺手中,偷税不成,反倒被罚了款,严重的甚至取消了经商资格。这几年间,因为偷税漏税被赶出海商会的就有好几个。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虞翻和计相府的名声当然好不到哪儿去。那些人理亏,又知道虞翻不仅能说,更能打,不敢正面挑衅,只能在背后说计相府唯利是图,都是桑弘羊一般不通人情的酷吏。虞翻再强势也阻止不了流言蜚语,只好充耳不闻。
如今听到蔡琰为他和计相府正名,他非常欣慰。
在座的也都是了解内情的人,知道虞翻虽然不讲情面,却不是贪财好利之人,除了为人狂傲之外,他的学问、道德和能力都是首屈一指的。而狂傲也不是什么缺点,黄琬本人也狂,有本事、心不虚才能狂啊。虞翻狂得坦坦荡荡,问心无愧,他们还是欣赏的,平日里也觉得虞翻受了委屈,此刻不免会心一笑。
笑过之后,黄琬反问:“依你之见,又当如何平衡君权、臣权?”
第2285章 群贤议政
蔡琰欠了欠身,含笑致意。“黄公言重了,琰本女子,又无施政经验,蒙大王不弃,得以旁观诸君论政,岂敢妄言倡议,但求千虑一得,为诸君查漏补阙,无愧大王信任,足矣。”
黄琬看看蔡琰,又看看蔡邕,有点反应过来了。“蔡伯喈,你们父女不是来议政,是来监督的啊。”
蔡邕抚须而笑,却不回答黄琬的问题,只是欣慰地看着女儿女婿。在座不过数人,他们父女翁婿便占了三席,可见吴王对他们的器重,这监督的工作自然要尽心尽力,不能让吴王失望。当年他也曾意气风发,多次上疏言政,不惜被流放朔方。如今在襄阳著史,有机会重新看到自己的奏疏,他却有些脸红。
用心是好的,原则也没错,可是他那些意见却没什么可行性,更解决不了什么实际问题。就算当时孝灵帝采纳了他的意见,依然挽救不了大汉。
大汉已经亡了,大吴却如初升之朝阳,蓬勃欲出。看了吴王草拟的那几条原则后,他有一种感觉,儒门盼望已久的盛世就要来了,有幸参与为盛世立纲纪的讨论,他非常兴奋。他要用他这些年著史的感悟,为盛世的到来提供借鉴,避免重蹈覆辙,尤其是防止黄琬故态复萌。
同为党人老臣,蔡邕对黄琬的了解无人能及。他有执政经验,这些年与杨彪一起研究官制演变也有不少收获,但他毕竟六十岁了,在大汉的官场上打拼一生,有些习惯是改不掉的,身份又在那儿摆着,如果被小辈反驳,他很可能会恼羞成怒。有他坐镇,黄琬才不会偏离重点,将议政变成意气之争。
论年龄、论资历、论学问,如今吴国能压住黄琬的除了杨彪,也就是他蔡邕了。
见蔡邕气定神闲,没有和他争辩的兴趣,黄琬只好转向蔡琰。“那倒要请教蔡大家,你既无施政经验,又如何查漏补阙?你怎么知道我们的方案可行不可行?”
蔡琰再次拱手。“黄公面前,不敢称大家。至于如何判断方案是否可行,也并非琰一言两句可定,所据者无非事实而已。这其中既有我们已经看到的事实,比如计相和计相府的功劳,也有将来的事实。大王以五年为期,五年之后,民生是不是更好,收入是不是更多,农工商兵是不是发展均衡,都会有数据统计,与拟定的计划相比较,自然知道方案优劣,又有何可改进之处。黄公曾进百官考核之术,对此领悟之深,想必无人可及。”
黄琬转头看看张纮、虞翻、郭嘉,嘿嘿一笑,有点幸灾乐祸。“老夫反正是闲人,你们几位可要打起精神来,今天在这儿说的每一句话以后都要兑现的。揽权之前,先得看自己扛不扛得起这个责任。”
张纮等人互相看看,不约而同的点点头。
黄琬庆幸自己年纪大了,不需要再担任具体的职务——孙策已经透出风声,原则上三公不能超过六十岁,任期不能超过十年——不过他可以担任清闲的虚职,比如监督三公九卿之类。原本还觉得有些遗憾,现在他却只觉得开心,自己这几年考功制度研究的心血没有白费。
他忽然有一种感觉,这应该是吴王早就准备好的一步棋,就和建学堂,建政务堂一样,都是为了今天平衡君权、臣权所做的准备。一念及此,他就越发兴奋。唯非常之人,能建非常之功。他少年入仕,经历桓帝、灵帝和先帝三代,如今又为吴王座上客,见过的君主枭雄不少,唯有吴王是主动提议重建君臣平衡的。如果能抓住这个机会,党人为之奋斗了几十年的愿望也许能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得以实现。
黄琬看了一眼荀彧。荀彧脸色平静,默不作声,只是神情很专注,感受到黄琬的目光,他无声地笑了笑,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张纮、虞翻、郭嘉以及周瑜的压力却很大。都知道权力好,可是责任也大啊。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就算再勤政,能完成的事务总是有限的,超过这个限度,累死不讨好,何苦来哉。张纮主管民事,虞翻主管工商,郭嘉、周瑜主管军事,以五年为期,对每个人都进行考核像一道枷锁,迫使他们从更高的层次去考虑自己职位的权责问题,而不能只凭一时痛快。他们要建的是百年大计,不仅仅是他们一任,如果设计的职能太重,怕是要被后任戳脊梁骨的。
沉默片刻之后,张纮首先发言。“如此说来,这三公九卿制怕是要进行调整。三公九卿制虽由来已久,但天下一统之前,各国疆域有限,事务也不多,三公九卿足以任事。汉初虽天下一统,又行黄老之道,与民休息,天子垂拱而治,丞相、太尉也以清静无事为尚,萧规曹随,是以周勃虽厚重少文,也能在丞相、太尉任上多年。汉武改制,虽尊儒重法,不行黄老之制,但三公权力日削,渐成虚职,虽然委屈,却也不累。如今事务繁忙,大吴仅是半有天下,我等已经难负其重。将来一统天下,怕是分身乏术。当此之时,增官设职,或许是最佳时机。”
众人纷纷颌首附和。难得孙策主动提议削减内朝,还权外朝,如果因为延用三公九卿的旧制导致事务积压,朝政不畅,再被收走权力,归于内朝,那就太可惜了。
虽然具体增加多少职位一时定不下来,但这个原则却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认同。
黄琬咳嗽一声,含笑说道:“还有一件事,我想先提醒诸位。”
看着笑容狡黠的黄琬,众人都有些诧异,就连蔡邕都觉得黄琬似乎过于超脱了。什么叫提醒诸位,你难道能置身事外?
“你们别忘了,相比于臣权,更重要的是君权。”黄琬眼神闪烁,笑容更加灿烂。“各个岗位都有考核,那怎么考核皇帝?大王可是一到时间就要退朝的,他能担多少责任?可若是皇权削减太过,真让他做个富贵闲人,他还能答应你们的方案吗?”
众人面面相觑,意识到黄琬不是开玩笑,这的确是一个必须面对的难题。孙策愿意让权,但他能让多少权?这个问题不解决,其他的都是空谈,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蔡公,你有什么高见?”张纮转头看向蔡邕,拱手请教。
蔡邕抚着胡须,沉吟片刻,缓缓说道:“大王明于治道,自胜而强,愿与大臣共治,他的诚意,诸位不必怀疑。”
“是,是。”众人纷纷附和,却还是看着蔡邕,等着他更有意义的意见。
“既然不用怀疑大王的诚意,如何界定君权,就只取于一个标准:如何与臣权保持平衡,既不至于责重难负,疲于应付,又不至于为权臣所迫,太阿倒持,更不能出现权臣仅凭玩弄手段就能谋朝篡位这样的事。帝系不固,天下不安,太平自然无从变起。”
黄琬忍不住了,直奔主题。“依你之见,究竟该如何设定君权才好?”
蔡邕没好气的瞪了黄琬一眼,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子琰,我只是个书生,施政经验远不如你,要说具体的方法,我就不献丑了。我还是说几个史书上记载的故事,供诸位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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