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公千岁 第17节(2 / 2)
承景帝脸色阴沉:“难怪之前裴炎忽然前来求见,原来惹出了是非!但你说他霸占官妓,可有证据?”
江怀越取出那对金钗,呈送至他面前:“这两支金钗,是死去的官妓若柳之物,一支掉在路上被人捡起,另一支则是臣的手下趁乱从尸首上取来的。”他这样一说,承景帝本来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随即扬起下颔示意他别再递上来。
江怀越笑了笑,将金钗托在手心:“万岁看一眼即可,这金钗出自京城玉满堂,因饰有极品猫眼石,价格不菲。臣已经派人去翻出了他们的账目,两年来共卖出了五对。其中有一对,是刑部侍郎蔡籍所购,万岁想必也知道,蔡大人两年前丧妻,家中又无妾侍,只有两个未成年的儿子。他购得这一对价值连城的猫眼金钗,又连带着买了个精巧别致的礼盒,自然是将之作为礼物赠送他人。”
承景帝皱了皱眉:“你的意思,是蔡籍把金钗送给了那个官妓?这与裴炎又有什么关系?”
“万岁,蔡大人倒没有流连欢场的爱好,对女色也不十分看重。”江怀越款款道来,“那账目上记得清楚,金钗与礼盒都是去年二月十七卖出的,十天之后,蔡籍蔡大人专程拜访了裴公公。”他顿了顿,特意道,“万岁曾叮嘱臣要留意朝中臣子结党营私之事,故此西厂档头各自负责探查众臣交游情形,白纸黑字笔笔记录,做不得假也不会搞错。而到了三月中旬,轻烟楼的若柳就戴上了这对金钗,旁人问及是谁所赠,她却含糊其辞。”
承景帝面色不佳,裴炎是曹经义病退时极力推荐的人物,此人计谋深远,手段多端,委任东厂提督后,也确实展现才干,为他剪除了不少迂腐守旧的官员。然而随着功劳渐多,裴炎渐渐独断起来,有几次甚至敢于对旨意虚与委蛇,令承景帝心怀不满。也正是在这样的时机下,原本效力于荣贵妃的江怀越开始进入了承景帝的视线。
他当然明白,提拔了江怀越之后,裴炎势必心生嫌隙。东西两厂既是两柄利剑,彼此之间又存在角逐与牵制,也正是他作为君王所需要的。
“倒是查探得清清楚楚。”承景帝看着那对金钗,“可万一你手中的金钗,是其他人买来送给那个官妓的呢?”
江怀越弯了弯唇角,手持金钗轻轻一转,露出丹凤翅膀下的小字:白露。
第24章
承景帝被勾起了兴趣, 蹙着眉头盯住那两个小字:“这是什么意思?”
“万岁有所不知,这打造金钗的匠师有个特殊习惯, 会在首饰不起眼处刻上标记,且多以时令节气为名。他所做的五对金钗,分别是春分、小满、处暑、白露、立冬。而账目上写着的,蔡大人所买的金钗,正是白露。”江怀越说到此, 适当地有所停顿, 观望了一眼君王,又低切道,“万岁如还不信,可宣召蔡籍进宫, 当面询问。”
蔡籍被召进宫之后, 眼见自己当初送给裴炎的东西到了承景帝的书桌上, 吓得冷汗直流,没几句就把裴炎给卖了出去。坦白说当时因为想托裴炎办事, 又苦于拉不了关系,得知他想要博得美人一笑,才千方百计地找到了玉满堂有名的匠师,买来这对猫眼金钗献到了他府上。
承景帝越听越恼怒, 斥退了蔡籍之后,便沉下脸又令人去把裴炎叫来。江怀越在一旁诚挚地道:“万岁既然要盘问裴公公,臣之前与他有些矛盾,恳请避嫌退下。”
“你就在这儿, 当面对质岂不是更好?”
“毕竟都是侍奉万岁的,裴公公资历又在臣之上,若是认为臣借机小题大做,以后东西厂结了仇,为万岁办起事来不顺当,倒是臣的不对了。”江怀越顿了顿,又笑道,“而且听闻裴公公最擅长以情动人,要是等会儿他在万岁面前声泪俱下,臣站在一边还真是尴尬得很……”
承景帝默默点头,让他暂时告退,独自等着裴炎觐见。那裴炎起先求见不果,便让手下紧急去捉拿瞿信家人,谁知却扑了个空。另一队亲信赶往玉满堂企图毁灭证据,却在半路遭遇一伙蒙面人的袭击,等到击退敌人再去店铺,已是门户紧闭,店主和匠师也都被人抢先带走。
等他赶到御书房觐见,一看承景帝那脸色,就知道情势不妙,当即痛心疾首地倾诉挽春坞之事,指责江怀越非但派遣细作勾引他设在教坊的眼线,失败之后还栽赃嫁祸,企图诬陷他与官妓有染,玷污其声誉。
要说裴炎不愧是在宫中厮混几十年的老手,这一场哭戏十足动情,可惜承景帝早有思想准备,他越是涕泪交流,君王越是鄙弃。那裴炎还待攻讦江怀越阴险狡诈,却被承景帝喝住:“你自己的事情还没说清楚,休要再东拉西扯!朕以前一直信任于你,可你近年来越发放纵,背地里做了些什么当朕一无所知?宫里那么多宫女,随便挑个当对食就罢了,教坊司的官妓你也要强占不放,可曾有一点羞耻之心?若是朕再宽厚相待,你是不是还要三妻四妾,横行无忌?”
裴炎连连叩头,再三强调若柳只是他手下安排的眼线,但那对猫眼金钗就摆在面前,任凭他如何辩解也显得虚伪苍白。承景帝拂袖斥责:“身为东厂提督却行为不检,要不是看在你曾立下不少功劳的份上,朕现在就能将你赶出京城!滚回去闭门思过,三月之内休要再出现在朕的面前!”
裴炎有苦说不出,看君王正在气头上,也不敢再强求宽恕,只能诚惶诚恐地暂时告退。出了殿门,却不马上离开,过不多时果见江怀越从御书房旁边的门内出来,不由得冷笑数声,在拐弯处阴恻恻道:“不过是死了个官妓,就能往我身上泼好大一盆脏水,江督主在万岁面前能说会道,却还躲在暗处不露面,难道是怕裴某报复?”
江怀越拱手微笑,态度不卑不亢:“您这说的哪里话,若柳之死在场之人都看在眼里,万岁要过问,我又不能偏帮着您不说实情。要说报复,恐怕裴厂公也不是那样心胸狭隘之辈,否则被万岁知晓,您岂不是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
“你!……”
“哦对了,听闻裴厂公被禁足三月,期间东厂事务万岁都交予江某暂理。”他叹了一口气,“万岁仁慈,也是个有情的圣主,裴厂公若能修身养性,定能重得任用。江某还有事要忙,就不多谈了。”说罢,一振曳撒,便施施然往另一方向行去。
裴炎眼看他仪态潇洒地远去,气得嘴角下垂,咬牙切齿道:“江怀越,有本事别让我抓住半点把柄,不然的话,定叫你对今天所作所为悔断肠子!”
黄昏时分,天幕斑斓若锦,赤红夕阳映照着绵延宫墙,四下空旷寂静。江怀越独自往昭德宫方向走,才望到朱檐金瓦,便有小太监急急迎来:“督公来得正巧,娘娘正差小的去找您呢!”
“娘娘今日心情如何?”他边走边问。
小太监瞧了瞧四周,苦着脸凑近他道:“别提了,从早上到现在都没怎么用膳,身边宫女被责打了好几个……大家伙儿都不敢多嘴,这不就等着您来救命吗?”
他淡淡一笑,随着小太监进了昭德宫。正值晚膳时间,早有宫女太监布好了满桌珍馐,桌前却不见荣贵妃身影。侍奉的人不敢去劝也不敢端走,只好齐齐等候两旁,站得腿脚发麻。
江怀越扫视一眼,躬身撩起了低垂的透云纱幔,向斜倚在楠木卷叶罗汉床上的荣贵妃下跪磕头道:“娘娘万福金安。”
“安什么安?就剩我孤魂野鬼似的在这等死,你来看我一眼,算是临别送终?”富丽雍华的荣贵妃背对着他,连头也没回。
江怀越素来知道这位出身宫娥的贵妃娘娘口无遮拦,哪怕在万岁面前都敢直呼你我,说出这样的话自然也不以为奇。他还是跪着不起,故作惊愕道:“娘娘何出此言?难道是凤体欠安,臣这就叫人去请太医……”
“少跟我装蒜!”荣贵妃气得翻身坐起,黛眉横挑,“惠妃的事情是个人都知道了,你还在我面前演戏?”
江怀越愣了愣,叹气道:“臣知道娘娘心里定然不悦,因此不敢主动提及。娘娘既然指明了,那臣也斗胆说一句——”他眼角余光往两旁一睨,荣贵妃虽是气恼着,也明白其用意,当即冷着脸挥手斥退了众人,朝他道:“起来说话!”
江怀越这才站起,微弯着腰换上了柔切语气,款款道:“惠妃有孕,不仅娘娘气恼,臣也心生惶恐。先前高焕那事令得惠妃对臣怀恨在心,她若是要有所举动,势必会先在万岁面前说臣的是非。臣又是娘娘宫里出来的,万一有什么事情,娘娘千万不可替臣出头,否则只会被她一石二鸟,全数击破。”
荣贵妃冷笑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她才查出怀了胎,咱们就好似大难临头?平素也没见你这样胆小怕事!是不是万岁爷对你说了什么?”
“万岁只是想把高焕的死罪免除,具体事宜还要等待内阁票拟,毕竟此案牵扯众多,若只因惠妃怀孕而赦免了高焕,朝臣们也会议论纷纷。大学士刘同甫等人嫉恶如仇,即便万岁有心宽恕,相信他们不会就此答应。”
他目光一转,低声道:“臣刚才的那番话并非示弱,而是诚心劝诫,娘娘心直口快,是个爽朗性子,而惠妃心机叵测,善于搬弄。况且如今宫中都在观望,娘娘若能平静对待,不仅不会中了惠妃的计谋,还会令万岁倍感欣慰。若是被激怒起来,岂非自乱阵脚?只要臣与娘娘共进共退,定不会让她搅乱如今的形势。”
荣贵妃抿紧朱唇,过了片刻才道:“要不是我儿早夭,怎容得她现在拿乔!我看她那娇娇娆娆的样子,能不能生下龙子还另说呢!”
江怀越忙做了个噤声手势:“娘娘慎言,此前宫内宫外就有些流言……”
“说我把持后宫,下药令其他妃嫔怀不上?”荣贵妃冷笑,“她高惠妃要是真有能耐,就不吃不喝不见人,免得被我毒害!”
朝江怀越发泄了一通不满之后,荣贵妃才算暂时缓过来。他亲自侍奉着她用了晚膳,见天色已晚,便告辞离去。
一弯眉月静悬长天,风过长墙枝叶轻响。西华门那边一直都有他的专属值房,今晚回西厂也无事,江怀越便打算去值房过夜。偌大的紫禁城到了夜间犹显寂静,他难得没带随行人员,独自前行于宫墙之下。
远处宫阙巍巍,角楼上的灯火遥不可及,忽明忽暗,仿佛深海夜幕间的寒星。
这里仿佛就是汪洋大海,广袤无垠,平静时万物停滞,每个人只在属于自己的一方囹圄或悲或喜,无所谓等待还是挣扎。时间好似流沙,缓慢却又不可抑制地带走众多奢望与幻梦,到最后空余对镜霜鬓、红颜枯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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