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九章 花会说诗(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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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校长看了看她,想了想。“你是?我想一下,你是王秋月?住在北门那个,你爸爸做得一手好鱼丸,对不对?”

对面的妇女眼泪都出来了:“葛老师,我都退休了,你还记得我?”

“你长得像你娘嘛,当年你娘的样子,跟你今天差不多。他们还好吧?”

“都过世了呢。葛老师,记得我年轻的时候,除了他们,就是你了。”

此时,葛老师好像沉默了一下,他好像不该在这个喜庆的气氛里,问起这事。“你爸爸做的鱼丸子,老容城,在北门那一块,最好了。”

大家都不说话,都想多听听葛老师。当年,他们也许不是好学生,不是学校的骄傲。但是,那毕竟是他们的青春岁月,听着葛老师的声音长大,那是多么真实的回忆啊。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葛老师刚刚感叹出这一句杜甫的诗句出来,就有身边的人,开始一齐朗诵了起来。那容城土话吟诵诗圣的诗歌,有一种说不出的沧桑感。那是他们中学时课文里的诗句,那是当年葛老师亲自教的,他要求每个学生都必须背诵。

想不到,几十年后,大家早已成了祖父祖母的时代,居然又找到了重新回到青春课堂的时光。不知道是感叹悲伤还是回忆激情,反正,能够背诵的,都跟着和了起来。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少壮能几时,鬓发各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问答未及已,驱儿罗酒浆。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这里居然变成了一座课堂,在这个著名的亭子下,一群白发老人,跟着自己几十年前的老师,一起再诵这首诗时,那种情绪,让所有人都受到了感染。

那位王女士,突然挤出人群,跑到一边,低声哭了起来。她在想,自己那早逝的父母,还有人记得啊。而自己延续了他们的长相,还有活着的人,能够记得这个基因的传承,记得那门手艺,那个鱼丸,那个养育了全家的生意。如今,真是世事两茫茫了。

最伟大的文学,总是能够直接打动人心的。杜甫被称为诗圣,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文字功夫,也不仅仅是因为他记录了当时的历史。更重要的是,他记录了中国从内心中最深沉的基本情感。

我们的情感,从来没有改变过。哪怕三千多年前的诗经,那里的人物情感,我们仍然感到亲切,穿越三千年风雨变化,人的性情没有改变,这就是文化传承,已经进入习惯进入血液进入我们对生命的一切理解。

而此时,这些几十年前的师生,在感叹人生变化无常时,却保留着那永远不变的情怀,这就是文化的成功。而文化传承的成功,是葛校长永远的无形勋章。

“哎呀,我说不要跟着我这个老头子了呢,你们非要跟。把人家小王都说哭了。”

“我们想听,葛老师,我们就想听你讲课的声音,我们人虽然老了,但还有当年那颗年轻的心。”

“对啊,葛校长,再给我们上一课吧。就是批评我们一下也行,让我们像当学生时那样。”

下面纷纷要求,葛校长看样子,不是瞎说的。年纪大了的,加快青春,才觉得快乐。此时,为了留住葛校长,有人跑到公园管理人员那里,借来了一个小茶几,还泡过来一壶茶,瓜子什么的,放在葛校长面前。

“你们这是要听书吗?我老了,声音不好,说不动了。但是,既然被你们这帮子小鬼抓住了,我不说几句,怕是跑不脱了。”

大家都笑了起来。

“这个地方,大家都晓得吧?”

“晓得晓得,你总要上这一课的。反正每届新生来了,第二天,就得上这里,大多数,都是你亲自讲的。容城的历史,你说过,就在这东山上了。”

确实,过去葛校长当校长时,把新生拉到这里上第一课,其实是让他们了解,容城人的历史,那些战争那些特产,更重要的是,那些著名的人,留下的足迹。这个亭子,往往是第一讲的开始。

这个亭子上面有一个题记,是著名的苏辙撰写的,它是容城文化兴盛时期的见证,如果上面有一个阁楼,牌匾是黄庭坚亲自写的书法一样。在三国时期,这里是著名的都城。在北宋,当年最其名的四大高手,在这里集齐。他们影响着一代文化,流传着的故事,已经成为我们审美的习惯,人生态度了。而葛校长上这课,不仅是让学生了解热爱这个家乡,更是要,把这种文化习惯,让学生们传承。

苏东坡、苏辙、黄庭坚、佛印。这四个名字,随便一个,都足人让人仰望一生。

“厂长,你退休时,是什么级别?”想到不到,葛校长以这样的问题开关,把厂长吓了一跳,愣了一下,才回答到:“副县级调研员。”这是当时,为了照顾他这个老科级干部,县里面给的一个礼节性的提拨,在退休前一个月完成手续,当了一个月的副县级,光荣退休。它有两个方面的含义:一是通过政治待遇的提升,让你坐一回主席台,跟县领导一起享受一下光荣,仅仅一下。以证明组织上对你工作几十年的肯定,对自己最后的工作履历,算是一个光荣的句号。第二个意义,确实在退休工资上,高出一个级别,多拿了一点退休费。

“对嘛,你生活在这里,享受的待遇跟八百年前的苏辙苏轼,差不多嘛。但不同的是,他们是从副国级正部级往下降到这里的,你是从一般的级别,按理说,你算不上传统的官员,吏呢,也不算,士,也不算,因为你文化不高。你是一步步干上来的。人生的曲线往上走与往下走,心情如何?在同一个地方生活,你觉得该如何理解?”

退休厂长想了想:“我还是觉得我自在些。毕竟,他们当年,明天还坐不坐牢都说不定呢,哪里有我安闲。”

“对了,大家都要注意。人家从高处坠落到咱们这里来,依然还有精力,爱这些山水,不是山水有多么可爱,而是他们内心中,有一种可爱的力量。这种力量,体现在我身后这个题记中,体现在苏轼的诗词中,体现在对日常生活的态度中。对不对?”

老师的话提醒了大家,确实,在受到近乎屈辱的折磨过后,在对未来命运的恐惧之中,居然还有心情,欣赏山水田园,经营美食小吃,写出伟大文章与诗词,他们确实有一种看淡生死的力量?还是,他们有某种天然的禀赋?

“这种力量是什么?它来源于哪里?这一句话,说不清楚。但是,受到折磨后,处于恐惧中,依然有热爱生活的能力,它肯定是有原因的。”

葛校长说到这里时,没一人插嘴,因为大家都不知道答案。

“我没那高的水平,我也无法说清楚,我只是提出问题,试着回答一下。我认为,他们身上有一种文化的力量,文化不灭的自信,来自于几千年的传承。大家看到了,他们如同东坡所说,早已灰飞烟灭了,但是,背后这题记还在,我们今天,依然能够跟他们当年一样,体验那一种快乐与自然,在一样的地方,面对不同的时光,得出一样的心情。这就是力量。”

这个道理很深,大家有些不明白。

“老师,我们水平不高,你只说我们该怎么做吧,我们体会不了那么深。”

“那吧,超越时光的,不是生命,是文化。文化是什么?不是说你读了多少书,有什么文凭。而是那一种精神。一个文盲,它有礼义节操,尊崇所有劳动与智慧,那他就是一个有文化的人。文化,是一种态度,态度对了,一切都垮不了。刚才,我听到有人说退休生活。没理由不快乐,没理由比苏氏兄弟还要伤心。大家想想,平安无事即是福,衣食无忧即是福,大家都占了。今天,大家完全可以为自己活,为了自己的爱好自己的追求而自在地活,自己作自己的主,为什么还有烦恼呢?那是因为你没放下,你总在惦记自己的盘算。放下,随缘,接受现实中的一切变化,并且活在自己的那种传承的自信中,你就是一个自尊的文化人。”

这一番话,明显是针对这些退休学生们说的。许多刚退下来的人,有一种巨大的失落感,感觉自己的社会功能被抛弃了,自己的身体功能在退化了,总有些愤愤不平。

“时间不早了,大家散了吧。你们看。”葛校长站起身来,转向亭子外边,指着江对岸说到:“那边,江那边,当年苏东坡在那边有五间草房,也写了一首诗。有会的,也跟我一起读一读罢。”

如洗的碧空映衬出长江的平静,江对岸那边,周边的人都去过的。那边有一个古老的名字,有一个古代的人住过的亭子,与身边这个亭子遥遥相望。那是兄弟俩呆过的地方,如今,所有物件都不是当年的,都只是翻修现代版本。但是,文字却从来没变过。文字中透露出的人生态度,仍然在今天,顽固地流传。

一齐吟诵的声音,好像是在缅怀,也像是在鼓励,有一种洒脱中的沉重。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启动营营。夜阑风静榖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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