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节(2 / 2)
他看不清了,只能努力去聆听,以期辨明身旁究竟在发生什么。
倘若仝则此刻能瞧见那武士的脸,恐怕立时会想起,这人曾是金悦的心腹,名唤金盛。
而金盛确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的,漫长潜伏,只为最后一击。
见砍在裴谨背上的一刀没有效用,他甩出左手持的一把短刀,只听噗地一声闷响,刀尖已狠命地戳进了裴谨的右臂中。
黑马被阻住去路,一面又闻到主人的鲜血味道,终于受了惊吓,前蹄高高扬起,发出长长的痛苦嘶鸣。
下一秒,裴谨也被甩落于马背之下。
仝则竖着耳朵,不甘心地睁大眼睛奋力捕捉,依稀看到两个人影缠斗在一起。他并不知道裴谨受了伤,更不知道金盛的打法是预备同归于尽,甚至业已放弃持刀改为近身相搏,而裴谨的枪则在搏击中坠落,被金盛一脚踢了开去。
裴谨擅长射击,擅长筹谋,更擅长布局,相比之下还真不擅长肉搏格斗。他情知金盛是怀着必死决心,是以出手也招招致命,可一时间却是难以摆脱得掉。
那头仝则心急如焚,似乎听到了什么东西坠地的声音,顾不上细想,忙扬声疾问,“你的枪呢?”
这话不吝是提醒了金盛,他明显下手更狠了,余光不忘去瞥仝则,见他兀自呆傻着坐在地下,连近处的枪都不晓得去捡,便当他是被吓懵了,不会再有还手之力。
还是先料理裴谨要紧,金盛全力拼命的当口心想,倘若这个人死了,对于整个大燕、东海、大和族群都会是一件意义极为深远的事,或许未来的几十年,所谓的天朝大国会逐渐被大和民族征服,甚至取代……
打架搏命这种事,向来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裴谨自顾不暇,回眸间见那枪离仝则不过两臂的距离,情急之下先曲臂以肘猛击金盛,一边脱口道,“枪在地下,快拿。”
话音落,仝则心惊肉跳了一下,立时便明白过来。什么头晕眼花全顾不上了,他手脚并用朝裴谨的方向摸过去,寻觅了好一阵,还真让他摸到那把十连发的火枪。
可那厢的肉搏程度愈演激烈了,两个人难分难舍,乍看上去简直像是一对连体婴。
仝则的目力已非常模糊,此刻只能感觉到俩人挨得极近,拉开保险,举起枪,迟疑着完全不知该如何瞄准如何射击。
裴谨右臂受伤,越来越吃不住劲,形势已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刻,他早就感觉到仝则视力有异,可眼下也只能去依靠他半瞎的小裁缝了。
就在此时,金盛箍住裴谨的腰身,从他右臂上拔出短刀,下一瞬就要往脖颈上的动脉扎去。
裴谨以擒拿手法格挡,突然用法语喊出一句,“十一点,快!”
仝则一愣,起初一头雾水,旋即忽然心有灵犀似的弄懂了,裴谨是在告诉他射击的方向,这句对方听不懂,便不晓得该如何去躲闪。
没时间再犹豫了,抬手瞄准,在一片黑沉沉中,他想,他要相信裴谨,更要相信自己。
怦地一响,周围一下安静了。连呻吟挣扎都不闻,男人角力时发出的粗重喘息,也在刹那间,消失殆尽。
到底打中了吗?仝则侧耳,依然没有动静,心跳猛地提速,他忽然害怕起来。往前挪了两步,尝试着叫,“裴谨……”
四野无声,无人应答。
仝则心下一紧,神魂都散了,不得已强弩着力气重新去凝聚。没敢抛下那枪,他茫然侧首,仓惶朝着那个方向谛听,声音从喉咙里飘出,颤抖的不成调。
“裴谨,裴行瞻……行瞻……”
连名带姓再加表字,完全一通乱叫。他脚底下飘忽,踉踉跄跄。
没有得到回应,仝则心头剧震,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脑子里只闪过一个念头——完了,他瞎摸乎地开了一枪,把裴谨一并给打中了。
心上顿时像被撕开,扯出一个巨大的空洞,什么都承载不住了,那种感觉,似乎比他现在死掉还要令人绝望。
仝则瘫在原地凄然发怔,对面的人,则在定睛凝望。
倒也不是裴谨有心戏弄,他得先推开倒在他身上的金盛。而仝则这一枪是从太阳穴打进来,金盛的半边脸眼看是被轰焦了,人死得不能再透,裴谨这才安下心。
再转头,却看见了步履蹒跚、神情从焦灼渐渐变作惨伤的仝则。
裴谨也怔住了,只为那样的表情,他从来没在仝则脸上见过。
仝则这个人,选择面对环境和旁人的姿态,时常是不大正经的。他擅长猜度人心、藏匿情绪,冷静而克制。表现出来的形式又带着轻快玩世的味道,似乎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能令他在乎。
无情却有义,接近宠辱不惊。
然而这一刻不再如此,诚然他克制惯了,绝不会做出无状的举动,大喊大哭亦不可想象,可他看不见自己脸上的表情,这会儿视力又不佳,便模糊掉了他和这个世界的距离,于是得以在神智清醒的时候,展现出一点脆弱,一点绝望的哀伤。
此时他跌坐在地,那地上则是又潮又湿。
裴谨觉得自己胳膊上的痛可以忽略不计了,舌根泛起酸涩,心底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满足,不忍再看着仝则一脸哀莫大于心死,他脚下一动,弄出了声音。
仝则立刻侧耳,低声喝问,“谁?”问罢双唇轻颤,仿佛顿住了呼吸,“是你么?”
等待如同漫无边际的煎熬,其实不过几秒罢了,对于仝则而言,却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眼前仍模糊不清,片刻后只觉身上一暖,他已被人拉起来,倏地一下,跌进那拥有熟悉温度、熟悉味道的胸膛间。
心跳弼弼作响,刹那间,好像又经历了一次死而复生。
可仝则的沉溺尚不足五秒,一把推开裴谨,他声音犹带着克制的愤怒,“不吭气装死,很好玩么?”
那眉宇间愠色缭绕,看得裴谨既心酸又想笑。
他不禁疑心,仝则脑子里是不是随时都绷紧着一根弦,永远不会失了他的分寸。按说此刻他就算不愿乖巧地倒在自己身上,出口的话不也应该是“吓死我了,”或者“你没事吧……”
裴谨长臂一揽,再度拥住他,温声问,“跌下马,摔疼了没有?”
“顾不上,浑身都疼。”仝则显然没好气,可手指摸到裴谨衣衫上一片濡湿,登时蹙紧了眉,“你受伤了?伤得重不重?”
被他一问,裴谨想起方才在心里评议过他的话,原来放在自己身上一样合用。譬如值此良机,他应该顺势表露痛苦换取对方关爱才对,可他想了想,竟是做不出,何况这点伤,对他来说实在不算什么。
半日他自嘲地笑笑,“无妨,你的眼睛呢,还看得见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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