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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番谋划自然没有人不认同,李从璟身在江淮为楚地战争具体出谋划策难以周全,换帅补兵才是他应该做的事,莫离沉吟之后试探着问道:“西北之地并无战事,不如让李绍城也去?”

李从璟摆摆手,“李绍城在西北有大用,不可轻动,有郭威去湖南已是足矣。”

第787章 天下势风起云涌,金陵城龙潭虎穴(一)

对徐知诰在楚地布下的几乎一口吃下整个联军的大口袋,李从璟虽然颇感意外,但并不觉得惊奇,徐知诰是何等人物他恐怕知晓得比宋齐丘更加清楚,作为徐温义子而开创南唐的未来帝王,其实徐知诰与李从璟有许多相似之处,精通军政胸有余子都是恰当的评价,如今大唐军队在湖南吃了亏,李从璟在恼火的同时也有些许自责,让李从荣与符习去面对徐知诰,虽不能说从一开始就注定会输得一塌糊涂,但也的确占不到甚么上风。

李从璟在江淮势如破竹,徐知诰在楚地一战惊人,这两个本该在同一战场上交手的家伙,眼下分在两地各自耕耘,身旁都不乏大才幕僚与精锐军队,常人的确不能够相与匹敌。

眼下湖南战局虽然出乎李从璟预料,但江淮与湖南相比,当然是江淮更加重要,大唐军队只要没被赶出湖南,都是李从璟能够接受的局面,所以此时他并不打算分心太多,益阳三战之后湖南战局已经彻底倒向吴国,唐军与楚军再度被迫龟缩西北一隅,此时李从璟担心的是徐知诰接下来的行动。

益阳三战联军虽然损失惨重,殿前军损兵折将也在数千之数,但并未伤筋动骨到折损近万的地步,否则大唐军队就真在湖南呆不下去了,朗州乃是要塞重镇,在殿前军战力犹存的前提下,吴军要想正面吃下朗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只不过藩镇军和楚军都近乎全军覆没,联军要在湖南战场重新组织攻势,也非一时能有的了。

当此之际,李从璟担心的是徐知诰调遣一部兵力到江淮战场上来。

“早先洞庭湖与朗州之役,淮南军虽然损兵折将数万,水师几乎再无进攻之力,但淮南军步卒大军远未遭受重创,目前湖南战场上的淮南兵力仍在十二三万,往后若是徐知诰调集重兵攻打朗州倒也罢了,相信以殿前军的战力与朗州地势,还不至于坚持不到李从璋赶到,如今朴所担心的,反而是徐知诰就好就收。”

王朴语出惊人,“经由此役,湖南局势彻底糜烂,淮南军势必加速攻城拔寨,原本楚地只剩下半壁江山,经此之后只怕各地会望风归降淮南,除却朗、澧二州之外,楚地有尽数落入淮南囊中的风险。若是此时淮南不着急攻打朗州,而在益阳构筑防线封锁王师东进通道,同时在已攻略之地建立统治秩序,那楚地沦陷之地不日就要姓杨。”

随着论说深入,王朴脸色凝重,“眼下湖南淮南军十二三万已是不少,但若是淮南趁机再大肆扩充兵力,半载之内得军数万轻而易举,这跟我等在江淮战场的道理相同。但湖南也不同于江淮,江淮水道、官道纵横,地势大抵平坦,各地州县联系紧密,若不能尽得江北则不能说得了江北,淮南随时能反戈一击,攻势极好组织,但湖南不同,地势复杂,尤其是南面山川纵横,各地较为封闭,一旦被淮南军占有,稍加用力便能建立相对较为稳固的统治,若是让淮南占据湖南的时间稍长,攻占一地即得一地,王师再要复夺就要难得多。”

众人闻言,细思之下,深以为然,不禁面色沉重。

莫离轻笑一声,却不是反驳王朴,后者有些话不方便说出口,他没那些顾忌,便顺着王朴的话继续道:“江左向来人杰地灵,英才辈出,更不用说被淮南引以为傲的所谓‘衣冠南渡’,金陵才气气冲斗牛,早已是满到溢了出来,淮南并不缺人才,有人有兵有钱有粮便能打江山,淮南何愁不能占楚地而后得楚地?”

莫离摇动折扇,声音清亮,“金陵人才汇集,对于地域并不辽阔的淮南而言,本是一柄双刃剑,若是江山无事,人杰多了没地施展抱负,便会窝里斗自损自耗,尤其广陵(扬州)金陵市井繁华,那些有才没处施展的书生才子,少不得也会沉浸温柔乡,诗词歌赋艳羡无边,社会风气也会为之纸醉金迷不思进取,故而有史以来虽屡有‘衣冠南渡’之事,江左也曾有过风光无限的时候,但到底不曾‘北伐’成功。”

换了个更加舒服的坐姿,莫离继续道:“但不曾‘北伐’成功,不代表不能成功,江左要成事要问鼎中原,就得在聚力一段时间后果断行之,这个度不能不好生把握。聚力期太短,则实力还未凝聚,虽说自本朝以来,江淮江左日益繁华,但到底不如中原底蕴深厚,聚力太长,则人心失锐,也就只有窝里斗的勇气,便纵然仓禀充实兵甲雄伟,也难有所建树。江左‘北伐’有惊世功绩的例子,姑且不说春秋五霸那太过遥远的事,南北朝时的刘宋就差些功成,‘气吞万里如虎’不是没有道理的。”

说到这,莫离总结道:“当下之淮南,正当势力最鼎盛之时。”

言及此处,莫离又不禁冷笑一声,“淮南这些年,若非杨行密死后杨氏族人太过不争气,先后有徐温、徐知诰争权内斗,哪里会没有‘北伐’的时机跟实力?”

时势迫人,原本历史上徐知诰穷其一生都没有北上之念,只想着替代杨家江山然后守住一份家业,连临终时给中主李璟的忠告都是不得北伐,对此宋齐丘曾懊恼到当面唾骂“竖子不足与谋”,才华比宋齐丘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史虚白,更是直接拂袖而去隐于山林终生不出,然则当世不同,徐知诰不与李从璟相争,吴国亡都亡了,他哪里还有家业可言?

对王朴与莫离的言论,李从璟心中颇为认同,他反复咀嚼“衣冠南渡”四字,眼神深邃。

五代时期的衣冠南渡,最大规模是在后晋契丹侵入中原时,但自打朱温起势,征伐频频扰得中原经年难安,中原士子百姓就开始了这一过程,尤其杨行密底定淮南之后,淮南多年来并无大的动荡,遂吸引了大批衣冠南渡到淮南定居,莫离说金陵才气几乎都溢出来了,并非言辞夸张。

眼下的淮南到底不如刘宋版图辽阔有实力,东有吴越王钱谬西有楚王马希声,但其掩有江淮与江西及周边之地三十余州一百七十余县,国力也不可小觑,关键在于李从璟不能给他成为第二个刘宋的机会。

李从璟道:“湖南之失已成定局,眼下多思无益,只能等郭威与李从璋到了之后再看,江陵水师败了淮南水师之后,虽说仍不能发挥太多作用,但起码淮南水师也不能再支援湖南太多,淮南有俊彦骁将我大唐一样不缺,湖南鹿死谁手犹未可知,目前重中之重,是在积极推进江淮战事的同时,关注淮南接下来的布置。”

桑维翰点头道:“就眼下来看,淮南有余力从湖南抽调一部兵力投入江淮,加之淮南本身尚存之余力,若是等到淮南贼军大举反攻江淮时,我军仍未底定江淮大局又或者对其防备不足,之前获得的战果就岌岌可危。”

形势虽然紧迫,李从璟却没有焦急之意,语调仍然平缓且显得成竹在胸,“淮南断无放弃江淮的道理,以前是如今更是,问题只在于淮南何时反击,对大唐而言,江淮已有大胜,湖南先胜后败算是吃了些小亏,但这些都不过是开胃小菜,真正的较量随后才会到来。”

李从璟目光锐利起来,“传令李从珂,攻打扬州不得懈怠,要快更要稳;再令第五统领,务必探明淮南接下来的布局!”

早在李从璟率君子都奔袭清流关时,第五姑娘就已南下金陵,以军情处在金陵多年来的布局,第五姑娘亲自出马要获知金陵朝堂的风向,并不太难。

一切安排妥当,李从璟散了会议,让众人各尽其职。

如今湖南对淮南而言已经大局在握,是稳是进在一念之间,接下来淮南要谋划的核心很可能就在反攻江淮,到了这时,对江淮战场的唐军而言,军情处的情报就至关重要,其分量甚至堪称高于一切。

淮南是否从楚地战场调遣精兵赶赴江淮,调动多少又在何处登陆,是横渡长江从西边参战直扑寿春,还是从南边北上救援扬州,亦或是扬帆大海在楚州登陆击唐军侧翼?除却从楚地调兵,金陵招募了多少勇士,是会与楚地吴军合兵,还是兵分两路?

若是吴国没有从楚地调兵的打算,淮南对湖南战场如何布置,对江淮战场又是怎样的布置?那些未被攻克的江淮州县,有哪一个临危受命了,对接下来的战事至关重要?

等等这些,都是军情处需要打探清楚的问题,哪怕李从璟只是早一日知道这其中的某个情况,都能做出对大军大有裨益的应对。

此时,一辆马车混在人群中驰入金陵,马车是寻常马车,马车中坐着的第五姑娘,更是寻常小家碧玉打扮,甚至连跟在马车旁的寥寥几名仆役丫鬟,都佝偻着身躯没有半分锋芒。

天下风起云涌,金陵龙潭虎穴。

第788章 天下势风起云涌,金陵城龙潭虎穴(二)

金陵城左拥石头城右挈玄武湖,滚滚大江绕西环北,秦淮河绸带般安静流淌,南面江南半壁河山,风水上言其极具王气。若说江淮风物集聚扬州,金陵城便是江南手掌上最为璀璨耀眼的那颗明珠,太白有诗云:六代更霸王,遗迹见都城。至今秦淮间,礼乐秀群英。

这一日,金陵城前车水马龙行人摩肩接踵,秋阳散漫和煦懒洋洋洒落,第五统领的马车将入未入,有那么一行人,轻裘博带骏马羽扇,正好到了城外长亭。

抛却远远跟着的随从护卫不言,当先有三人,为首者气宇轩扬龙骧虎步,正是刚从湖南赶回的吴国大丞相徐知诰,跟在他身后的两人都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左边那些年轻稍大些,身材修长眉宇灵动,既有书卷气又极富仙风道骨,瞧着不似市井间的人物,倒像是天上星宿下凡一般,叫作史虚白,右边那个生得风流倜谠一表人才,唯独眉宇间的些许放浪之气未及尽殓,唤作韩熙载。

亭子中虽有石案,徐知诰却无就座的意思,他站在亭檐下负手面向金陵城,许久不曾言语,仿佛那座安静祥和而不失雄伟的城池,在他眼中就如被展览千年的神女峰,而他则是长江之畔仰头凝望了她半生的翠竹。

韩熙载安静站在亭中闭口不言,他在徐知诰面前还说不上甚么话,这回也不过是因为与史虚白交情深厚,才被后者拉着来一同见徐知诰,但在韩熙载看来,素有从谏如流广纳贤士之名的徐知诰,对他与史虚白并非如何看重。

“昔某方至金陵,曾与丞相有言:中原方横流,独江淮阜,兵食俱足,当长驱以定大业,毋失事机,为他日悔。丞相不愿自江淮用兵北上,而纳宋齐丘率先伐楚之策,致使中原大举进攻江淮,长驱直入势如破竹,旬月间攻略近半州县,此时大吴左右失顾,实自食恶果也。”

明明是惊人之语,史虚白说这话的时候却神色自若,既没有以下犯上的忌讳也没有痛心疾首的惋惜,仿佛在论说一件与他毫不相关的事,这就像棋盘中的双方厮杀正酣,而他始终不过是用局外人的语气在说话。

徐知诰心中是何念头无从得知,但他脸上却无甚么异色,连看向金陵城的动作都没有丝毫变化,这也表明史虚白的话并未如何打动他。

史虚白、韩熙载都是北方士子,前两年才从北方南渡。

前者出自齐鲁世家,因良好家学,年少时就已饱读诗书满腹经纶,中原战乱频繁时隐居嵩山,后与韩熙载一同来到金陵,此人才高八斗固然不错,但也有自负才学之辈的别样性子,性情不羁到堪称乖张,初到金陵就指着宋齐丘对徐知诰言:吾可代彼。

宋齐丘自然不服气,想试试史虚白的才气,一次徐知诰与众人宴饮时,酒席游戏过半,宋齐丘请史虚白做些文章,那史虚白也不推辞,向徐知诰要了笔墨,就让数人共执纸张,也未沉吟思索,半醉半醒之间,口中一面诵读笔下一面书写,顷刻间写就诗、赋、碑、颂数篇,众人观之,只见词采磊落,遂无不惊服。

原本宋齐丘也主张北伐,但史虚白与宋齐丘不同,他建议直接从江淮出兵北上,而宋齐丘却主张先图江南再行北征,两人既然理念不同且又有些私怨,故而谁也看不惯谁,这回徐知诰回归金陵将宋齐丘留在了湖南,史虚白才跑来向徐知诰进言,否则他断然是懒得看宋齐丘那张“臭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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