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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话说到半截,突然稍微抬高了声音。以她的修为,几乎不可能在说话中途心浮气躁。这表示她被某件事情激怒,竟到了难以自我控制的地步。

她说:“我去救你的时候,你在地道里面,努力爬向她住的踏雪寻梅阁。你去了,就会像杨无邪那样,被她下毒控制,无条件服从她的命令,连条狗都不如。”

苏梦枕不说话,不作评论。他双手握在一起,不住用力,关节处已泛出白色。他之所以不说话,是因为没办法反驳。

苏夜冷笑道:“我去问过温晚,那是温家人制的毒。十有八九,制毒者已被杀人灭口。她是世上唯一拥有解药的人,她绝不会把解药给你。我太了解你了,苏梦枕。你一向心高气傲,绝不肯乖乖当一条听话的狗。如果注定解不了毒,你宁可举刀自尽,也不会听从她的命令。”

苏梦枕不再看她,只皱眉盯着灯焰,似乎那是世上最好看的东西。他捂着唇,却没咳嗽,只用平静到令人心悸的声音说:“不错,我宁可自行结束生命。没有人可以把我当成傀儡,通过我,控制金风细雨楼。”

苏夜笑道:“你总算明白了,是不是?杨无邪刺了我两刀,说轻不轻,说重不重。我竟然自此一蹶不振,甚至扬言不再管白愁飞。王小石、戚少商他们不理解,无情、铁手他们不理解。你呢?你能否理解我的心情?”

苏梦枕的视线游移了,重新回到她这里。他眼角、唇边的深邃线条早已不见,眼底的苦痛却未稍减。他点一点头,冷冷说:“我当众许诺放过雷纯,随后的几年时间里,六分半堂韬光养晦,养精蓄锐,日日伺机而动。若非你武功超出他们预计,你不会活着回来。你死了,六分半堂将以此事为契机,一鸣惊人,重拾雷损在时的无上地位。”

他说话同样很慢,很清楚,从不讳言矫饰。这种做法,如同他正在镇静坚定地,一块一块剜出伤口附近烂掉的血肉。

他的声音平板无起伏,从容说出她当时的想法,“你发现,我答应放过的那位弱小女子,继雷损之后,再度成为不可忽视的强敌。你对我极其失望,你认为我是个凭一己之好恶,随意饶恕对手的人。你认为我已不适合活在这个江湖里,你担心我重蹈覆辙,心软放过白愁飞。”

苏夜口吻比冰雪还冷,“是。”

她内心深处,始终残留着一缕忧怖。雷纯训练杨无邪,是训练他一听她唱歌,立即暴起刺杀黑衣人。她人不在佛堂,只能用这种方法区别刺杀目标。如果她用相同的手法训练苏梦枕……她看惯了血淋淋的场景,却想都不敢想他会有的心情。

她走之后,倘若苏梦枕无力摆脱这种思慕,说不定哪一天,他当真会落进雷纯手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因此,她不仅失望,而且心灰意冷。她自觉在强烈的爱意面前,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十分渺小。

苏梦枕轻咳几声,在发展成剧烈咳嗽之前,及时拿起茶杯喝下几口水。他俩谁也不看谁,虽然直言相对,却各怀心事,说的同时亦在思考,均盼望能够一举解决问题。

他咽下茶水,也理顺了思路,轻声慨叹道:“你……你那时不在场,雷损死时,雷姑娘真的十分可怜。她毫无自保能力,雷损一去,她在世上无亲无故,没准就要看他人脸色,挣扎求存。”

苏夜笑道:“是吗?据我所知,连低首神龙那等人物,也需要看她的脸色呢。”

苏梦枕不理她的奚落,苦笑道:“我怎会猜到狄飞惊待她推心置腹,死心塌地?她接任总堂主的位置时,我亦惊讶到极点,但那已经是六分半堂的内部事务,我无力影响。”

苏夜一会儿看油灯,一会儿看茶壶,就是不去看他,笑了笑才说:“再后来,你病重,王小石逃亡,大权旁落于白愁飞。白愁飞唯蔡京之命是从,自然不可能对付六分半堂。你只能看着它发展壮大,一步步地准备翻身。”

到了此时,苏梦枕终于下定决心,说出他平生的最大震撼之一,亦是他最难以启齿的感情变化。他说:“我一直认为,雷姑娘是个冰清玉洁,心地善良的好女子。她当上堂主后,我见六分半堂迟迟没有大动作,鲜少插手江湖争斗,还以为……还以为在她统领下,他们要改邪归正,为国为民,不再将实力损耗在无聊的冲突当中。”

两人饱含无数情感的目光,再一次凌空碰撞。苏梦枕眼中尽是苦痛,苏夜的眼神也相差不远,充满了遗憾和怜惜。

他愣了一愣,惨然道:“我做梦也想不到,她竟不择手段,明知蔡党的诸多恶行,仍主动献计暗算你。这个计划一旦成功,她便可代替白愁飞,与蔡京一个在朝廷,一个在武林,两相呼应,挤压迫害不肯服从的派系。”

苏夜淡然道:“她城府不浅,手腕不差,有狄飞惊辅佐,有蔡太师支持,还愁无法把六分半堂发扬光大吗?白愁飞当上了太师义子,她也可以有样学样,去认个便宜干爹,摇身变成蔡府千金小姐啊。”

苏梦枕苦笑道:“直到今天……直到刚才,我仍难以相信她是这样的人。也许她是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为打垮金风细雨楼,什么事都可以做。”

苏夜冷然道:“我是你的话,就不去深究原因,只看她身为总堂主的举动。她为复仇而投靠太师府,别人就合该被她伤害?杨无邪合该被她下毒控制?从今往后,你若不能把她当作对手,我便没什么可说的了!”

第三百六十七章

她这“无话可说”的态度,竟不是一句虚词。说完之后, 房间里出现了一阵绵长的死寂。整座白楼都鸦雀无声, 楼外的走动声、说话声, 在这个清冷的夜里格外清晰。

苏梦枕紧握的双手忽地松开,笼回衣袖。他摸到了红袖刀的刀柄, 像考试做不出题,开始转笔的学生似的,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它, 似乎这么做, 便能抚平杂乱无章的心绪。

苏夜怀疑他余情未了, 日后重蹈覆辙。他无力化解她的疑心,因为这种怀疑实在很有道理。他咬牙挪向踏雪寻梅阁的出口, 既是死中求活, 也是想要死前再见一次雷纯。这件事, 苏夜忘不掉, 他本人更是永生难忘。

但是,他对雷纯已彻底死心。自从他听见杨无邪亲口道出, 雷纯如何用毒, 如何反复训练, 如何面露梨涡浅笑, 温言软语地解说他在行动中担当的角色, 他心底最后一点余烬便熄灭了。

人的观念很难转变。要他马上把雷纯看成第二个雷损,并不容易。况且迄今为止,雷纯尚未作出其他伤天害理的恶行, 仅是想弄死杀父仇人的党羽。但他必须承认,苏夜说过的所有推测都极有可能发生。

作为金风细雨楼之主,他有责任保护麾下兄弟。苏夜凭空出现,尽心竭力救他。他更不能因为和雷损的恩怨,继续谅解雷损之女,无视苏夜付出的代价。与此同时,蔡京尝过一次甜头,知道了雷纯有多么好用,绝不会容许六分半堂临阵退缩,必然恩威并施,要他们继续效劳。

他不可以再把雷纯当成一个柔弱无依的苦命女子,也不可幻想他病亡之后,王小石接掌风雨楼,凭着和雷纯的交情,一楼一堂抛却多年恩怨,携手对抗朝中奸党。

二十年来,雷纯的幻影一直清丽幽艳,不染尘垢,如同世间最值得呵护的一件珍宝。这个幻影碎裂之时,他的心好像也跟着一起碎了。他之所以神情平静,主动挑起如此敏感的话题,是因为又努力把碎片捡了起来,粘回原状,尽管隐隐作痛,却给了他进行这场对话的勇气。

他眼里也有光芒在闪,不是幽幽鬼火,而是比寒火炽烈多了的火焰。

他采用令人坚信不疑的口气,轻描淡写,又笃定安详地说:“你要对我有信心。而且风雨楼是我的,也是你的。你想做什么都行,我绝不干涉你的决定。”

他说出这几句话,其实困难到了极点。这表示在他有生之年,不再顾虑自己的毒伤和重病,走向雷纯的敌对面,正式敌视她赖以为生的基业。他大概不会伤害“雷姑娘”本人,可一个个摧毁她的部属,何尝不是另一种伤害?

苏夜黑到深不见底的双眼,一眨不眨盯着他,仿佛直接盯进他心里。她沉吟片刻,苦笑道:“我当然想做什么都行。我在的时候,怎么都行。以前有人说过,我人在江湖,地位犹如四大名捕在六扇门。只要我到了,天大的事也担得起来。我……我这人很少把人家的好话当真,可我喜欢这个评价。”

苏梦枕道:“这评价并没有错。”

苏夜嗤地一笑,“是没错。我担心的是未来。”

苏梦枕道:“你留在风雨楼,还有啥可担心的?”

苏夜道:“因为我不能永远留下,将来的某一天,我会离开。”

死寂,又一次死寂,如同无色无味的毒气,从两人坐着的书桌为中心,迅速膨胀飘散。楼外人声都模糊不清了,像是从别的世界传来的,听是能听到,却不存在实际意义。

苏梦枕陡然觉得肺部抽搐了一下,然后五脏六腑纷纷揭竿起义,带来难以忍耐的刀割般的疼痛。他的喉咙也像被隐形的手抓住,紧到他喘不过气。但他端坐不动,只问道:“所以,你把副楼主的位置交给戚少商?”

苏夜笑道:“你不认可他?你有意见,为啥不早说?”

苏梦枕道:“不,我非常欣赏他。他逃亡之时,我不止一次想伸出援手,后来得知四大名捕陆续出动,才放弃了帮忙的决定。他愿意来,我求之不得。”

苏夜点一点头,笑道:“我想也是。你和他、和王小石三个人说话谈天,每次都十分默契,纵有分歧,也能在片言只语间达成统一意见。不过呢,我很熟悉你的语气。你后面想接‘但是’,对不对?你的但是在哪里?”

双方对谈至此,她头一次笑得十分开怀。苏梦枕迟疑几秒钟,面无表情地道:“但是,你和他比的话,我更想留住你。”

苏夜的笑容慢慢收了起来。她在思考,思考他答案背后的涵义。她心灵敏锐到了极点,除非对方修为与她相差无几,或者她不在乎对方的想法,否则,她一定能够体察出哪怕最细微的潜台词。

她想,苏梦枕的潜台词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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