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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康在《射雕英雄传》的故事之中作为反派,木舒年幼无知之时也曾气愤过他的傲慢矜骄,不折手段。但是长大了,懂事了,再以成熟的三观回首往事,居然也对这个年少时万般厌恶的反派心生同情了起来。

杨康实实在在是一个悲情的角色,他的凄惨之处就在于生养之恩相驳,血脉家国相逆。他从诞生之日开始,就一直被完颜洪烈视如己出,喊了完颜洪烈足足十八年的“父王”,却从未有人告诉过他自己的身体中传承着怎样的血脉。杨康从来不知道自己是一个宋人,他一直都是作为“小王爷”而存在着,所以他厌恶教他武功却总是将抗金挂在嘴边的丘机处,所以知道真相后会那样绝望的走上歧途。

哪怕杨康一直被人骂“认贼作父”、“贪慕富贵”、“卖国求荣”,木舒也觉得,这个角色从诞生那一刻开始就染满了身不由己的悲情色彩。

一边是十八年的教养之恩难舍,一边是血脉骨肉亲情难断;一边是给了他半生荣华富贵的金国,一边是这具尘世驱壳捆缚的道德枷锁。杨康是在荣华富贵的温室之中长大的花朵,直到有一天面临残酷的真相与现实,风雨便那般轻易地将他摧折。

他本来可以不“认贼作父”,可以不“卖国求荣”,但是没有人告诉过他,包惜弱没有,丘机处也没有。

作为母亲的包惜弱只是整日以泪洗面,思念着丈夫杨铁心,却从未告诉过杨康他并不是完颜洪烈的孩子;作为师父的丘机处事务繁忙,除了教他武功,就是将“抗金复宋”挂在嘴边,从未告诉过他他并不是金国人。然而从未告诉过他对错也从未教过他对错的两人,十八年后却突然告诉他他认知的一切都是错的,然后又理所当然地逼着他“改邪归正”,逼着他“回头是岸”。

唯一对他真情相待的完颜洪烈,被他视为最亲近的生父,愿意为了救他而下跪的那个人,却偏偏是弑亲仇人。

这样的人生岂止是“悲剧”二字可以论述的?

木舒心情有些沉重地坐回到位置上,忍不住叹息出声。许是著书人感情都有些丰富,难免便显得多愁善感了起来。

叶英不知晓她为何而感到沉重,但还是放下茶杯,轻轻抚了抚她的发,温声道:“怎么了?”

木舒无意识地回蹭叶英的手掌,有些郝然自己没有控制住情绪而被兄长发现,却又觉得自己的烦恼或许能在剑心坚定不为外物所动摇的兄长这里得到答案。是以木舒沉吟半响,斟酌了语句,笑道:“没什么,只是在思考一个问题。”

“若是生恩养恩相驳逆,恩情忠义难两全,世人又要如何抉择?”

——天地为炉,造化为工,焚的是这三千芸芸之众,又何来的两全之法呢?

第七十二章 东邪药师

叶英知晓自己的七妹向来聪慧,于观念之上却是与世人大相庭径, 几可说是离经叛道。不过以他心性, 向来不会在意这些, 幼妹只是想法不拘世俗,大节上极有原则, 又何必硬生生用世俗的礼教仁法去束缚其心性呢?

就如同之前木舒询问无情道和有情道的区别一样,叶英对她的一切奇思妙想,向来是知无不言。

“缘何有这般感慨?”叶英不知她为何会有这样的疑惑, 却还是轻抚着她的发, 这般问道。

木舒一手托腮, 下意识地以指叩桌,思索斟酌起自己的言语来:“若有一孩童自幼为父母所弃, 虽非故意, 却终是分离。之后孩童为一户人家所救, 视如己出, 悉心教诲。这般恩情,几同再造, 孩童应当敬之孝之, 以报恩情, 对否?”

叶英微微颔首, 这个问题几乎不需要其他的答案, 本就是理所应当,天经地义的。

“那么,假如, 当这孩子长大成人,性情品性已定,其生身父母却寻上门来。”木舒说道此处话语微微一顿,换了个较为委婉的说辞,“其生身父母当年亦并非故意舍弃于他,只是天意弄人,才致使多年离别。但偏偏不巧的是,其生身父母原是敌国之人,这孩童身上也流淌着敌国的血脉,血海深仇难消。养父却是一国高官,于是其生身父母要求其和养父母决裂,弑其养父,归国从军。”

“世人常言,身发体肤受之于母,无生身父母,这世上也就无己身,是以生恩之大,正如断骨连筋,难舍难离。”木舒没有说出现代人时常挂在口边的“养恩大于生恩”之理,而是试图从情感的方面来论述其中的矛盾之处,“但是这孩童倘若当真尊其生身父母之命,与其养父母决裂,便是大义上并无过错,但从个人私情而言,岂非太过可怖了一些?”

“若连十年数十年的教养之恩也能说断则断,哪怕他重归故里,这般无情岂非也让人寒心?”

这般说法倒也无错,人非圣贤,怎可能真正做到太上忘情?便是心中只有家国大义,弃个人私情于不顾,这般作为未免也太过于冷漠了些许。木舒还想将自己言辞再修饰一番,叶英却已是一笑,道:“这还当真是件难事了。”

连自家大哥都觉得为难了,木舒简直想咸鱼瘫在桌子上,叶英却继续道:“可你却不知,生养之恩大于天,生而不养,却是罪过。”

木舒微微一怔,犹疑地道:“……不是这样的,只是昔年略有坎坷,孩童的身生父母并不想舍弃他的。”

叶英容色淡淡,一派清微淡远,却是道:“若当真爱其子嗣,分离多年,又怎不设身处地为其思量一番?令其重归故里乃在情理之中,命其恩将仇报又算什么?两国相争,岂是一人之过?情理大义,既是两厢难全,便两厢不择,如此而已。”

木舒觉得这般没错,但是万一情况更加复杂又该如何是好?这样想着,木舒又道:“那万一这孩童之所以会和父母分离多年,正是养父母之过,只是无人告知其真实身份,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了十数年不属于他的荣华富贵,又该如何是好?”

叶英持茶盏的动作微微一顿,许久无言,半晌的沉寂之后,才恍若叹息般地说道:“……若是这般,此子未免命苦。”

木舒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有生之年听见大哥吐槽!#

杨康此人,国仇家恨占尽,竟是连“两厢不择”都为世不容,的确是“命苦”二字道尽矣。

这话题说到这里未免也太过沉重了,木舒微微一笑,正想将话题岔到别处去,却有另一人的声音横插而来,半带嗤笑地道:“小小年纪,却思虑这样繁多。若心中自有道义,做事便唯心而已,其余之事,笑骂由人,何必在意?”

木舒心中微讶,她说话声音极小,窗外又正喧闹,若这般还能听清楚他们的话语,来者武功定然不低。

木舒心中正微感好奇,叶英却忽而将茶盏往桌上一放,语气平淡地道:“阁下若有高见,不妨同桌一叙?”

叶英话音刚落,屏风之后便转出了一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其身形清癯略显消瘦,看似文人墨客,却无一般文人特有的儒雅风度,整个人反而似那瘦金之字,如屈铁断金,天骨遒美,风姿凛然。但见那人面色青白,竟形如死尸,乍看之下很是可怖。

形貌气度不符,那人却一派从容洒脱之像,他目光往木舒这边一扫,忽而偏首看向叶英,道:“你这闺女倒是气度极好。”

木舒差点没一口茶水噎死自己,赶忙放下茶杯,还没解释什么,那人又道:“就是古灵精怪爱总是拿些稀奇古怪的问题为难老父,好在性子沉静如你,若是似你三弟,当真是要被气出病来。”

木舒木着脸魂飞天外,一听“老父”二字,她瞬间就悟了,此人铁定是兄长旧识,错不了,否则不会这般清楚叶英的年纪。

#你说我大哥到底哪里老了?!#

“非我之女,乃我幼妹,叶木舒。”叶英语气平淡,毫无意外的模样,显然也早已发现了此人的存在。他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一句,又回头对木舒说道,“这位是黄兄,大哥之前跟你说过的,桃花岛岛主。”

“东邪”是江湖人给予黄药师的名号,叶英却称呼他为“桃花岛岛主”,竟也是将这凡俗之名弃如敝履。

木舒心中大惊,怎么也没想到居然这么凑巧地撞见了黄药师,虽然她对这一位堪称童年男神的人物心有好奇,但如此淬不及防的相遇也是巧合至极。木舒心中百转千回,回过神来时却发现自己已经下意识地端茶倒水让座位了。

木舒安静地坐在自家大哥身边装鹌鹑,力图模糊掉自己的存在感。

然而黄药师跟自家大哥绕了半天之后,居然还是将话题给扯了回来:“小女娃,既然你是叶兄之妹,我也就不拘泥过多了。你方才的问题甚是有趣,若换做是你,又如何让世事两全呢?”

木舒略微尴尬地笑笑,只觉得黄药师不愧是黄药师,性格当真洒脱得紧:“前辈说笑了,我若有两全之法,何必心中迷惘呢?方才听前辈所言,顺从本心为上,可见前辈洒脱超然。但晚辈拙见,红尘坎坷万千,莫过多偏执,或许也是解脱之法?”

“家国大义,忠孝私情,倘若二者只择其一,问心无愧便是了,若奢求二者兼得,贪心太过,偏执太过,反而会一无所有呢?”

隔间内一时寂静,木舒甚至能听到窗外车辕碾展吱呀的声音。

红尘诸事,其实就是那么简单,倘若有人说取她一人的性命可以换万千人的生还,木舒定然不会有所犹豫。但是在她心里,牺牲或许并不是出于什么高洁的秉性,也并不是因为什么博爱苍生的大义,她是为了自己,为了问心无愧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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