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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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园有伙计认出了虞七少爷,知道是捧红过叶秦两位名伶的贵人,连忙卖好地与杨银仙引荐。虞冬荣与瑞王爷客客气气地招呼了,又同杨银仙微笑致意。杨银仙是听过虞七少爷的名头的,自觉很有面子,于是颇矜持地向他福了一福。但到底存了争风的心思,含蓄地问道:“七爷听我今日的戏如何?”

虞冬荣努力露出个笑:“杨老板姿容韶秀,令人见之忘俗。”

杨银仙不能满意,飞快地瞄了瑞王爷一眼。瑞王爷喝了一口茶,慢吞吞道:“依我看,秦老板当初在小仙儿这个年纪,也唱不到这个味儿呢。”

杨银仙得了夸奖,脸上立刻浮出了几分得意。

虞冬荣心说呸,天桥底下卖艺的你都比不了,还敢和我们香官儿比。但心里也有种本能的警觉。因为瑞王爷是梨园行里的一霸,成日与戏子们混在一处,不可能真听不出好坏来。他细细打量杨银仙,发现这人即使卸了装扮,面容也与秦梅香少年时有五六分相像。他一时有点弄不清楚这里头的路数,于是挂着笑,不动声色把话题引到头面上去。

杨自称是戏迷送的。虞冬荣看他那副志得意满的神情,不像是会说谎的样子。他假装不经意地拿起那件顶心嵌了宝石的,细细瞧。杨银仙似乎很爱惜,见状立刻开口道:“七爷……”

虞冬荣把东西放下,心里有了数。他瞥了一眼瑞王爷,瑞王爷掸了掸烟灰,意有所指地笑:“人靠衣装。也只有这套东西,才配得上我们杨老板。”

虞七少爷什么都明白了。他看了一眼浑然不觉的杨银仙,觉得这孩子有点儿可怜。

被人当个玩意儿耍了,自己仍然不知道。这叫做捧杀。杨银仙自己若是今后肯用功争气还好说,毕竟有本事的人,到哪儿都能有一口饭吃。可看这个样子,怕是很难。

梨园里常有这种事,硬捧出一个角儿来,从而把他的身家性命都攥在手心儿里。一般是为了利用其赚钱。瑞王爷倒是不缺钱,这恐怕是一种执念。虞七少爷一想明白其中关窍,顿时觉得心惊肉跳。

跟过这老胖子的孩子,看似锦衣玉食一步登天了,其实最后能全身而退都算是好的。瑞王爷向来是不肯白花一分钱的。玩儿够了转手就卖了。这些漂亮孩子在他眼里,就只是玩意儿而已。

虞冬荣坐不下去了。

寻个由头和姚三小姐一块儿出来,他低声问道:“能找见那个来铺子里当东西的人么?”

“难。”姚三小姐摇头:“我细细问过了,不是一块儿当进来的。分了几家铺面。要不要报警?”

“算了。”虞冬荣摇头:“事情一捅到警署就闹大了。香官儿病中精神不好,还是少拿这种事烦他。几件头面也不值什么,回头我去清点请点,差了多少,给他照原样补上就是了。”

姚三小姐看了眼时间,先告辞了。虞冬荣在后台转悠了好一会儿,终于在角落里看见了要找的人。小玉麟拍着小玉蓉的肩膀,正在低声劝慰什么。

他和管事打过招呼,把两个孩子一起带出去了。今儿时候尚早,又是小玉麟出科,虞冬荣把他们带到天福楼去了。小玉蓉平日里是话多的那一个,今日坐在车上眼睛红红的,像是哑巴了。

天福楼的伙计认得七爷,给了他们一个挺雅静的小包房。因为是腊八节,走菜前还送了小份的腊八粥过来。虞冬荣抿了一口温好的女儿红:“怎么了?说说?”

这回是小玉麟替小玉蓉开口:“让人骂了。”

小玉蓉模样好,又很会讨好卖乖,在戏班里一向人缘不错。虞冬荣有点儿惊奇:“谁啊,你们班主?”

小玉麟摇头:“是何翠仙。”

何翠仙和杨银仙一样,都是荣升科班出身。论排行算是杨银仙的师兄。城里风头正劲的年轻旦角儿里,有他一号。因为年纪轻轻,就能声腔自成一路,所以很得追捧。这人心气儿高,惯爱争风,又善于经营,身边围了不少同行,算是在梨园里成了个帮派。虞冬荣也去听过他的戏。但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何翠仙的戏腔不对虞七少爷的喜好,所以后来就没怎么太关注过。

唱戏这个行当,竞争十分激烈而残酷。但凡戏子,没人不想大红大紫,扬名立万。为了能红,许多身价本事不够的角儿,在演出时也挖空心思地想挂头牌二牌。由此生出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事。硬挑班子闹得倾家荡产的也有,投毒雇凶的也有。

何翠仙其人,本事是有的,可是性情十分争强善妒。才出科不久时就曾因和叶小蝶争靠山而闹得满城风雨。叶小蝶的性情也很可怖,这两人针尖儿对麦芒,戏里都是佳人,戏外则成了泼妇。最后因为实在不成样子,不得不请梨园的前辈从中调和。

他原本有固定搭戏的班子,但那个戏班因为受了推脱不掉的邀请,临时去外地走穴了。恰巧和春班正缺乏旦角儿的台柱,于是约他过来搭班。郑班主有心想让小玉蓉学些东西,就把这孩子安置在何翠仙跟前伺候。原本都好好的,谁知瑞王爷要捧杨银仙,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戏班,也瞧上了新近正得人气的和春班。

郑班主一心想让和春班名声大噪,加上过往的事,正在找机会与瑞王爷示好,于是就应下了。想着何翠仙作为同门的师兄,又听说一向肯抬举身边人,没什么可避讳的。

这是因为才来此地,还没听说过这诸多内情。

于是,就是这么个性情的名伶,今日因为碍于瑞王爷的面子,和他自己提携同门的名声以及戏班挂牌的规矩,在挂牌时生生把头牌和二牌都让了出去,只挂了个三牌。对何翠仙来说,这简直同打脸没分别了。但这些心思不能外露,于是就把气一股脑儿撒在伺候他的小玉蓉身上了。

小玉蓉先是被他连损带骂地支使干活,接着又因为小事挨了踹。因为心中恐惧,台上对戏时没能配合得天衣无缝,所以下了台又吃了一记耳光。郑班主碍于何翠仙的身份,不但没有替小玉蓉说话,反倒责骂他不懂事。后来何翠仙想起小玉蓉在秦梅香跟前学过戏,又拿出许多锥心的话来嘲讽他。杨银仙也在一旁胡乱帮腔。二人把秦梅香扁得一文不值。秦梅香都如此了,跟他学戏的小玉蓉又算什么呢。

小玉蓉之前就一直受何翠仙的暗气,今日又是这么个情状。他不敢吭声,只得缩起来偷偷地哭。别人都忙着在瑞王爷等人跟前讨好,也就只有小玉麟肯来安慰他。

小玉蓉抹了一下眼睛,声音里仍然带着哭腔:“秦老板什么时候回来,他往后真的不唱了么?”

虞冬荣皱眉:“胡说八道,谁说秦老板不唱了。”他见小玉蓉瑟缩,声音缓下来:“他这些年累坏了,只是歇一阵子。你安心做你的事。何翠仙心那么高,在和春班搭班不会长久。等他走了,你的日子也就好过了。”

伙计送了热腾腾的菜品过来,虞冬荣给小玉麟和小玉蓉烤羊肉。小玉麟一改往常埋头苦吃的样子,若有所思地看着虞冬荣:“为什么红的是杨银仙,只因为有老胖子捧他么?”

虞冬荣想了想:“也不尽然。他有他的优点。你觉不觉得,他在扮相和做工上,都在模仿你们秦老板?”

小玉麟想了想:“所以大家其实是想秦老板了?”

虞冬荣把烤好的肉沾了料,往他盘子里放:“他是天时地利了。本身和香官儿有几分像,又有人大力地捧。”他这样一说,觉得有点儿叹气。梨园里头,唱得好的戏子其实不少,有时红的那些其实本事还不及没红的。这个就是纯粹靠运气了。杨银仙遇上瑞王爷,也是运气,只是这运气里头祸福难料罢了。

小玉蓉闷头吃着菜,突然愤愤道:”他唱得还没我好呢!”

虞冬荣笑了:“心里头知道就好了。憋住了这股心气儿,将来有你红的时候。”

小玉蓉自知说了大话,脸色微红,默默地不说话了。

小玉麟平静地吃着东西:“我早晚也要红的。等我红了,就自己挑个班子,不受他们的窝囊气。”他抬头看向虞冬荣:“到时候,七爷什么时候来看戏,都有最好的包厢坐。”

虞冬荣在他脑袋上胡噜了一把:“得嘞,周老板,我这就记下了。赶明儿找你要包厢。”

小玉麟在他手心儿里蹭了蹭,低头吃肉。虞冬荣看见他耳朵尖儿红了起来,于是悄悄地笑了。

第13章

年关越来越近,秦梅香在家终于躺不住了。岁尾要演封箱戏,新年开年要演开台戏。尤其是大年初一的开台戏,除非离了这个行当,否则即便是年老体衰甚少登台的戏子也不会错过这一场戏。艺人们深深相信,这是一年的气运所在,哪怕上刀山下火海,在这一天都得上台。

他去了五福班。曹班主正领着人排新戏,看见秦梅香过来,大吃一惊。几位前辈同行都来问他身体,很是关切。他一向在五福班搭戏,同众人关系融洽;又因为是名旦曹小湘和杨清菡的得意弟子,所以常在班中帮忙教导下头年幼的师弟。这一日他来,本来叽叽喳喳围在一起的小旦们忽然一静。正中间儿的师弟曹蕙香脸上浮现出一种既震惊又伤心的古怪神色来。

秦梅香觉得有些奇怪,正想与他说话,却见那孩子低了头,默默走开了。就在这时,曹班主轻轻一咳嗽:“外面天寒,进屋暖暖吧。”

一进门,曹庆福就把门关上了。秦梅香犹疑道:“班主……”

曹庆福打量着他身上的狐皮大氅,轻轻叹了一口气:“梅香啊,我知道你的来意。可是……有件事儿,我怕是要对不住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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